仙霞落翡翠,古道写沧桑。北起江山、南至福建浦城的仙霞古道,不仅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陆上重要交通线,也是充满诗情画意的文化历史之路,白居易、陆游、杨万里、朱熹、辛弃疾等,都曾在这条古道上留下美文佳作。我国近代著名思想家、爱国主义者林则徐,也曾多次取道仙霞古道,往来于家乡福建侯官与北京、南京、广州等任所之间,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足迹,并在其日记《林则徐集·日记》和林则徐《丁亥日记》中,作了生动的记述。
一
仙霞古道第一次出现在林则徐日记里是在嘉庆十七年(1812)。此前一年,27岁的林则徐金榜题名,被任命为庶吉士,旋即告假还乡省亲。第二年十月,林则徐带着新婚妻子郑淑卿,离开故乡福建侯官(福州),前往京城候缺补官。
十一月廿二,林则徐由闽入浙,傍晚到达廿八都。顺治十一年(1654),为加强对闽浙赣三省边界地区的治安管理,清政府在廿八都设浙闽枫岭营,分防廿八都(兼辖溪口汛)、仙霞关(兼辖龙溪、三卿口、江郎汛)、清湖(兼辖石门、长台、礼贤、张村汛),可谓节节驻守,步步设防。驻军带来了古道行旅的安全,带来了数量巨大的衣食住行等需求,带来了商机和繁荣。鸡鸣三省的边城廿八都得天时地利之便,渐渐成为仙霞古道上一颗耀眼的明珠。
十一月廿三,林则徐在仙霞关关帝庙小憩,并行香求签。签云:“曩时败北又图南,筋力虽衰尚一堪。欲识生前君大数,前三三与三三。”有趣的是,清末状元张謇也曾在北京前门外关帝庙,求得一支与此完全相同的签,并据此对自己的人生前程作了许多臆测,后来发现想多了;也曾有人据此附会林则徐与签中诗句的关系,同样是想多了。这天晚上,林则徐夜宿峡口。雍正十三年(1735),朝廷设衢州府同知署于峡口旧街。同知署长官称“同知”,又称“司马”,为衢州知府副职,官居五品,高于七品县令,故有“小小江山县,堂堂旧街府”的说法。
十一月廿四早上,天朗气清,林则徐一行走过苏岭(又名苏家岭),遥望江郎山三爿石。“三峰一一青如削”的壮丽风光,让林则徐叹为观止。夕阳西下,清湖到了,林则徐住进陈翰侯行。林则徐为什么不住免费的驿站而自掏腰包住私家旅店?因为他不想给“官家”添麻烦,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林则徐怕应酬,怕生命耗费在毫无意义的官场迎来送往中。他喜欢静静地读点书,思考些国计民生的问题,或者去田间地头、街头巷尾,与农夫农妇、贩夫走卒聊聊耕作和买卖,获得启发和营养。
林则徐是幸运的,27岁就金榜题名,被任命为庶吉士——一份官位不高却前途远大的职位;林则徐又是不幸的,生长在康乾盛世之末,官贪吏虐,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台湾天地会起义、苗民起义、白莲教起义和天理教起义等此起彼伏,沉重打击着满清政府的统治。外面,来自英、荷、葡等西方国家的鸦片,销售和走私情况越来越严重,造成大量白银外流,而且严重侵蚀着国人的健康和精神。林则徐曾先后在厦门海防同知署、福建巡抚张师诚幕府做过秘书和参谋工作,了解鸦片吸食之普遍、危害之严重、禁烟之势在必行。面对满清政府这艘千疮百孔、处于风雨飘摇中的沉船,有人选择了逃避,有人选择了醉生梦死,而林则徐选择知其不可而为之,企图挽狂澜于既倒。
十一月廿五早饭后,林则徐一行人“下鸬鸟船,船甚小,东北风顶逆。晚泊大溪滩,仅行三十余里”。鸬鸟船又叫“鸬鹚船”,因其小而得名。鸬鸟船可用于客运,也常用于捕鱼。用于捕鱼的鸬鸟船连棚顶也没有,仅够一人作业。
十一月廿七到达衢州,改乘茭白船。茭白船又叫“江山船”,高大、宽广,装潢华丽,载客量大。因吃水较深,茭白船一般往来于杭州至衢州之间,只有涨水时候,茭白船才上行至须江水道。
二
林则徐日记中第二次提到仙霞古道是道光二年(1822)。这年林则徐38岁,已官居四品,是4个孩子的父亲。此前一年,林则徐在浙江杭嘉湖道任上告假还乡,探望生病的老父亲。父亲病愈,林则徐启程赴京补官。
三月廿一,林则徐一行到达廿八都。第二天早上,林则徐到达窑岭口,遇见前来迎接的峡口同知署同知刘锡方。刘锡方,顺天(北京)大兴人,监生,嘉庆二十五年(1820)履任。
三月廿三,刘锡方陪同林则徐过苏岭后告别而去。远处的江郎山在日光照耀下灿烂夺目。江郎位于峡口与清湖之间,行人常在此吃饭打尖,江郎街因此而兴。虽然不是第一次经过江郎山下,但江郎山“正直相扶无倚傍,撑持天地与人看”的雄奇景象,依然强烈地冲击着林则徐的视觉和心灵。
“午后到清湖,住毛惟一行,郑天雯与祝东岩令嗣在此相俟。”(《林则徐集·日记》)祝东岩,名昌泰,福建浦城人,江郎祝氏后裔。其家资富厚,富而行善。嘉庆三年(1798),祝昌泰兄弟曾为鳌峰书院和南浦书院捐献巨资,促进了福建教育的发展。嘉庆五年(1810),祝昌泰生母祝徐氏捐银五万零四百两,用于修复浦城县治东南西三面水毁城墙。为此,嘉庆皇帝特赐其“深明大义”之匾。日记里提到的郑天雯曾是祝昌泰筑城的得力助手。
祝昌泰儿子和郑天雯为什么出现在清湖码头?仙霞古道运输业的发展,使清湖古镇渐渐成为浙闽赣三省边界集散中心和客运中心。《读史方舆纪要》载:“清湖镇为浙闽要会,闽行者自此舍舟而陆,浙行者自此舍陆而舟。”当时在清湖码头到处可见像祝昌泰这样世代经商的外地人,他们常常为商务活动来往于浦城与清湖码头之间。
清湖三月的夜晚,月白风清,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橘花和栀子花香。眼前的清溪江水流日夜,慷慨歌未央。林则徐想起了闽江,想起了故乡。
这年四月初九,林则徐抵达北京;四月廿六得到道光皇帝召见。道光皇帝嘉奖他说:“汝在浙省虽为日未久,而官声颇好,办事都没有毛病,朕早有所闻。所以叫你早去浙江,遇有道缺都给汝补。汝补缺后,好好察吏安民罢!”(《林则徐年谱》)这让林则徐很感动,心中洋溢着“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的激情。
三
道光五年(1825)二月,正在福建老家丁母忧的林则徐接到朝廷“夺情”令,要他赶赴江苏高堰,参加督工水利工程建设。林则徐不仅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者,也是一位出色的治水专家。担任京官时,林则徐曾广泛搜集元明清各朝关于兴修京畿水利的奏疏、著述,撰写了《北直水利书》,主张发展华北水利,合理解决南粮北运问题。道光三年(1823),林则徐担任江苏按察使(正三品官),有机会一展身手。这年六月,江苏暴雨成灾,大片良田、民房被淹被毁,灾民流离失所。林则徐及时采取各种救灾措施,避免了大灾之后大饥荒的出现。因此得到道光皇帝两次接见。这次朝廷征召治水,林则徐没有推辞。尽忠即尽孝,岂能为一己之私,而忘了国计民生?林则徐一身素服奔赴江苏水利工程建设现场。
三月初九,林则徐从福建九牧出发,中午抵达廿八都。下午过仙霞岭,又在关帝庙里焚香求签,签云:“秋冬作事只寻常,春到门庭渐吉昌。千里信音劳远望,椿萱快乐自安详。”“椿萱”喻指父母亲。林则徐母亲仙逝,何来快乐安详?这签有点不着调。
晚上林则徐住保安行馆。该馆建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保安有了行馆,来往仙霞古道的官员、差役等,多了一个歇息住宿的地方,带动了保安商业的发展。
第二天上午,经过峡口,前来迎接的依然是同知刘锡方,依然送到苏家岭。继续前进,在江郎街用午饭。夕阳西斜时到达清湖,住周公和行。林则徐三次夜宿清湖,一次住陈翰侯行,一次住毛惟一行,一次住周公和行,小小清湖镇,竟有如此多旅舍,足证清湖“商务为全县中心,繁盛胜于县城”。(《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
林则徐刚刚住下,江山县令德豫让人送来厨师做的丰盛的饭菜,林则徐坚决拒绝了。林则徐始终牢记父亲“不妄与一事,不妄取一钱”的告诫,克己奉公,高节清风。5年后的道光十年(1830),林则徐被任命为湖北布政使,发布《由襄阳赴省传牌》,宣布沿途所有费用自理,不接受属员的一切招待;道光十八年(1838),林则徐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前往广东禁烟,临行前又给沿途各驿站发了一道传牌:《奉旨前往广东查办海口事件传牌稿》,其中明确规定:“所有尖宿公馆,只用家常饭菜,不必备办整桌酒席,尤不得用燕窝烧烤,以节糜费。此非客气,切勿故违。至随身丁弁人夫,不许暗受分毫站规门包等项,需索者即须扭禀,私送者定行特参。言出法随,各宜懔遵毋违,切切。”
爱此羽毛偏洁白,向来进退总分明。林则徐身在官场,却没有被玷污染黑,知其白守其黑,始终一身正气,不让自己的出行带来奢侈浪费和营私舞弊。小小传牌,体现了林则徐一颗清正廉明的心。
在清湖,林则徐受到县丞署巡检范建拔的热情迎接。至此,林则徐又看似随意地补了一笔:“所过营汛,皆放驳鸣金,甚有弁兵列队披坚执锐以迎者,皆慰止之。”林则徐一路行来,仙霞古道上的廿八都、保安、三卿口、江郎、石门等兵汛官兵,都全副武装列队迎接,并敲锣打鼓、鸣放礼炮,但都被林则徐一一制止。驻军是用于保障国家安全的,怎能成为迎来送往的礼兵?一县好山留客住,一溪秋水为君清。林则徐心中只有国家、民族、人民,没有个人虚荣的位置。
三月十一早上,林则徐雇了两只鸬鸟船,一帆风顺,直达衢州。照例没有住进府衙,而是在下游江边歇息。四月廿三,林则徐抵达江苏,马不停蹄投入工作中,“工长万丈,盛暑烈日中,日必一周,与僚佐孜孜讲画无倦容,雨后徒步泥泞中”。(《林则徐年谱》)林则徐是个思想家,更是个实干家。
四
林则徐第四次走仙霞古道是道光七年(1827)。这年二月,林则徐结束丁母忧,离闽北上候缺。三月初七入浙境,晚上住廿八都。第二天过小竿岭、大竿岭和仙霞岭,在仙霞岭关帝庙休息时又求一签,签云:“一生心事向谁诉,十八滩头说与君。世事尽随流水去,功名富贵等烟云。”母亲的去世让林则徐心伤,而签中诗句又引发了他人生苦短、世事无常的诸多感慨。
但重任在肩,生命还要继续。初九上午,继续朝江山方向出发。农历三月,春风和煦,阳光灿烂,原野上山花烂漫。但更吸引林则徐的却是农作物生长情况:“田中大麦结穗于燕尾,小麦轻花始扬,色含浅绿,菜花则浓如金屑,叠畦被垄,其芳袭人。自出门来,今日气候最佳。询之土人,云:‘去年本属丰稔,春来旸雨应时,米价平减。’甚可喜也。”(《丁亥日记》)
在林则徐心中,最美丽的风景是五谷丰登。为此,他特地下轿,询问村民生产种植情况。听村民介绍去年是丰年,今年也是风调雨顺、丰收在望时,林则徐开心地笑了。林则徐始终十分重视农业生产,曾大力推广经过改进而有实效的农耕方法,还写了很多宣传抓紧农时的诗篇。四面湖山归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林则徐被誉为民族英雄,不仅因为他为维护国家主权和民族利益作出了贡献,更因为他胸怀人民,乐人民之所乐,忧人民之所忧。
风景美,心情好,脚步也轻快很多,林则徐一行转眼就到了江郎街。江山县令杨绍霆派人送来了午餐,林则徐以“余已自设食矣”拒绝了。饭后继续前进,移步换景,见三爿石甚明秀。林则徐数度从江郎山下走过,很遗憾没有留下一首诗作。而林则徐的父亲林宾日,同年九月十八在儿子林霈霖、长孙林汝舟等陪同下,前往长子林则徐江宁布政使任所,行抵峡口,远眺江郎,诗兴勃发,写下了一首《望江郎山歌》,诗末云:“霓旆兮云车,仙之人兮招予;攀木樨兮佩茱萸,风飘飘兮吹我裾,予将逍遥兮天之衢。”
这首诗见于《闽侯县志》。这位79岁的老人想象自己得神仙的召唤,衣袂飘飘,飞行于江郎山上,遍览奇花异草。不意九月廿七,老人病逝于衢州城,而本诗也成为其归真之谶。生命的长度是有限的,结缘江郎山则是千古美谈。
林宾日是对林则徐人生影响最大的人。林则徐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父亲写的一幅对联:“粗茶淡饭好些茶,这个福老夫享了;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等事儿曹任之。”安贫乐道、尽忠于国,是林宾日对儿子的希望,也是林则徐一生的努力方向。
太阳落山前,一行人赶到清湖。那些天清溪水流较大,水面上停着一艘茭白船。林则徐闻知,立即登船出发,免去了衢州转船的麻烦。船过江山,县令杨绍霆已在城外须江边青龙埠边恭候。林则徐没有下船,而是让船下行五里,停泊在江岸边。林则徐四次经过江山,没有一次进入江山城区。最美的风景在城外,最好的心情在江边。
初十早上,茭白船解缆出发,刚驶出十余里,忽然狂风大作,不得不紧急靠岸大溪滩浮桥边。顷刻大雨瓢泼,雷声阵阵。茭白船在惊涛骇浪中飘摇,雨水浪花不断打进船舱。林则徐没有恐惧,只有担心:“恐麦穗、菜花不免吹损矣!”(《丁亥日记》)胸怀家国,心系苍生,这就是林则徐。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读林则徐日记,可以看到一个时代的风云变幻,可以看到仙霞古道上美丽的风景风情,可以看到一颗忧国忧民的心。
历史离我们很远又很近。道光十六年(1836)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江山城关曾任官州同知的王怀光新居落成,宾朋满座,有细心者发现,大堂上“燕翼堂”匾的题写人是赫赫有名的清官、两江总督林则徐。
1987年,王怀光七世孙王宗业从台湾回乡探亲,发现老屋里的“燕翼堂”匾已被江山博物馆收藏,乃求助于本地书画家王良德、祝渭洋,制作了一块缩小版仿真“燕翼堂”匾,带去台湾,悬挂在客厅里,慰藉浓浓的思乡情。
当历史遇上真真切切的文物,悠久的时间不再悠久,遥远的距离不再遥远。仙霞古道与民族英雄林则徐的情缘,就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镌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