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朋友做了一批食堂的餐桌，大概有50套。朋友见我过得栖惶，大概动了恻隐之心，便使劲把我推荐了过去，说我做事很认真，技术也不错，做的活肯定让人放心。于是，我便以一个不错的价格包下了这批活。

　　独自在外的打工者，就像个流浪汉，做到哪儿就吃到哪儿。那家人姓张，大约是朋友的面子，对我也客气，并没有拿我当外地人看待。主人张大哥长得精瘦矮小，爱开玩笑，所以娶了个很俊俏的媳妇，已是两个男孩的父亲，一个十来岁，一个六七岁。每天晚上他回来，爱躺在藤椅上，伸长脚趾头去夹小男孩的裤子。小男孩也不跑，一手提着裤子，另一只手伸出去拔他爸爸腿上的毛。父子俩没大没小地玩闹一阵，然后一起吃晚饭。

　　张大哥父母健在。他母亲身体不太好，只有吃饭时才窸窸窣窣地蹭出来，吃过饭，又进房睡去了。他父亲却腰板硬朗，一丝不苟的花白头发，衬衫扎在腰带里，平时也穿着皮鞋，全身上下清清爽爽的，不像一个农村老头的样子。

　　做了两三天，我把全部白坯桌面批了一次石膏，干透了准备打砂皮。这时，张大嫂找了份工作上班去了，张大哥也去外面做事，要晚饭时间才回来。那老太婆病着，烧午饭的事自然就落在老张身上了。那天吃午饭，老张脸上就阴郁了，做了两个菜，吃饭的时候含糊不清地唠叨。我不计较饭菜，也没认真去听他说些什么，吃过饭就继续干活去了。

　　第二天，还是老张烧午饭，这回，他把话挑明了：以后午饭你自己解决，我一个老人家，没道理烧饭给你吃，况且，这批货给的价格也不算低。我感觉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巴掌，懵了，一时想不出争辩的话，只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个下午没心思干活，净想着这事，越想越气，第二天就躺在出租房里，不去了。心里却没法平静，反复做着各种假设：这事黄了该怎么办？拿不到钱？对不起朋友？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不去的念头占了上风，去了——没面子。

　　如此躺了两天，拿着一本破杂志翻来覆去地看，也没看进去几个字。直到听到门外来了自行车声，又听到朋友在喊我。我打开门，看见张大哥也来了。他们想必知道我不去的缘故，一进来就解释，说他老人家就是这脾性，别计较。朋友还说，这老张如果不是脾气坏，老早当大干部啦。

　　再次去还是老张做饭，吃饭时也没什么交流，若不是有老太婆陪着，气氛还颇有些尴尬。

　　我做得很认真，批灰，再找平，打砂皮，上油漆，每个步骤一丝不苟——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份大活，我得做到完美无缺，可不能让人瞧扁了。

　　拉木纹，就是在底漆上刷上浆料，然后用自行车内胎皮画出木纹的样子，最后配合漆刷反复擦拭出浓淡不一的木纹图案，这是我师傅的绝活，我用了整个夏天的练习才学会，这次用上了。当一串漂亮的木纹出现在餐桌面上，使整个桌面由单一的底色呈现出整根木头剖开一般的效果时，一向不搭理我的老张也发出“啧啧”称奇声。

　　油漆工是一个奉献自己点亮别人的角色，他们用被漆染得花花绿绿的衣裳，装扮了别人多彩的生活，同时，获得应有的理解和尊重。

　　以后每上一次漆，那些桌面就光亮一次、脱胎换骨一次，老张的脸上就舒展一次。最后，他坦言：以前是我误会了，这个价格——值！

　　上完最后一次漆，我收拾好工具，连同花花绿绿的衣裤，用石棉袋装了，扎在自行车支架上。老张早已很热情地喊我洗手吃晚饭了。那天的晚餐很丰盛，有一盘红烧兔子肉，张大哥一边嚼一边夸：出师了出师了……张大嫂脸上有些羞涩，这段时间她去了酒店帮忙，现在已能做出一手好菜了。大嫂很羞愧以前的手艺，一边笑，一边回忆起刚做新妇时，连个白菜也烧不好的往事来。

　　晚饭后，我要告别，张大哥很爽快地给我结了工钱，并邀请我有空来玩。老张这时捧出一盒月饼来。不知岁月晚，今日竟中秋！他给了我一份，我接过时，像是接过了一份赞许、一轮月光！

　　那夜月色广阔，细纱一样地均匀铺展，无限延伸。蜿蜒在田野间的小路，竟像是通衢大道，自行车自在滑行，飞轮弹出“吱吱吱”的有韵律的节奏。如此良夜，此路再漫长一点，我也愿意一直走下去。我满心欢喜，又觉得如此富足，左口袋装着钱，右口袋藏着月饼——这人情的月光，在这中秋之夜，和天上的明月一起，陪伴在我这年青的异乡人左右，让我不觉孤单。

　　长夜未央，愿明月不离不弃，照着你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