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双怎样的手？修长白皙的手臂，一条条青色的静脉线埋伏其里，仿佛是一棵树在雨后伸展干净而有力的枝干。沿着手腕而下的是一双大手，十指微红，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大的手。它在滚烫的大锅中翻滚着绿色的叶片。一片片叶子在飞舞，仿佛一个个精灵在锅里启程，飞向院里的竹子林。

　　这双手没有停下来，它捧起杀青后的茶叶放进簟子里。簟子是新鲜的竹子编成，茶香和竹子的气味相遇，让嘈杂的客人安静了下来。还是这双手，将茶叶收拢于掌心，反复揉捻，仿佛在用心气力运化一只乾坤球。这双手应该力大无比，可它却舍不得用更大的力气，它温柔得像宋词里的细水春山。

　　三炒三揉，叶片在掌心逐渐收拢成一粒粒墨绿的茶。细观之下，每一粒茶片上都有明前茶独有的浅白色茶毫。倾刻，茶室里弥漫着浓郁的茶香。在这香气里，我感到有些微醺，却也着迷。

　　醉意中，我听见这双手的主人说话了：“这就是古法制茶，大家来喝口新茶。”

　　这双手属于一位年轻的后生，高瘦而腼腆，额头微微出汗，脸颊通红。我的眼睛和他相遇时，他的目光平静而清澈，真的是他吗？真的是他！茶庄新茶均由这位血气方刚的后生所制。我不免心生好奇，他制的茶是何味道？

　　幼年时，我的祖母常在端午前后送来清明茶。一个小脚老太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给我留下的唯一记忆是她那双黑如漆染的手。我问何故？她答做茶所致。喝着祖母的茶，只觉味涩而苦，皱眉喝下，满是辛酸。

　　茶人道，做茶之时要注意火候，杀青用大火，翻炒用小火；揉捻之时要力道均匀，太重则茶汁渗出，茶味苦涩，太轻则茶香不出，茶淡无味。三揉三炒心力神力眼力俱到，才能做到好茶。我想到了祖母的手，那必定是昏灯之下揉捻太于用力，汁叶浸出才染黑的吧？

　　茶味不同，茶人亦有别乎？老妪做茶，因世事沉浮生活艰辛，茶多是涩苦的；未谙世事者做茶，不知悲喜，俨然无趣。这仅是我个人猜测。

　　少倾，主人已撷茶若干于壶，开水烧沸，旋即绿叶腾空，展于水面，亭亭玉立，若跳天鹅湖的芭蕾姑娘，湖是碧绿的，裙摆是碧绿的，水雾袅袅，微风扑面。

　　一饮，口舌生香，神清气爽，但见清风明月，含山秋水，不禁想起苏子《赤壁赋》：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再饮，味中略涩，醇厚有甘。此中会须吟岳飞《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又饮，空山新雨，豁然开朗，恰如见朱熹与陆九渊鹅湖相会之情景：一方辩罢，雨止，云骤去，满天星光，塘水汪汪。

　　茶能解渴，亦能明志。中年之后我学会了喝茶，茶叶的碧绿，茶汤的澄明，茶具的古拙，茶人的笃定，都令人神往。一饮再饮又饮，浮躁的心渐渐平静，在茶的世界里我看到了最初的自己，纯真而执念，而恰如三国孔明所言，“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