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的日子，喜欢带女儿同行。集市的街道，流淌着滚烫的生活气息，似乎遇见的每一张陌生面孔，都藏着一段斑斓的故事、一个神秘的未知——这些，孩子当然不懂，但是在她以后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一定会记得，曾有过这样一段父女同行的无忧岁月。有段时间，她特别喜欢气球，每次看到就一定要买一个；有时，上一个集市刚买了一个，这次看见了还说要。买回来的气球，要么没抓牢，飞掉了，要么三五天后，里面的氢气自然漏光，气球就软塌塌地飞不起。因此，我上街时对卖气球的流动摊贩特别留意，趁女儿没发现，赶紧避开。

　　大约每个人的童年，都有过这样迷恋气球的日子吧。气球触感柔软、色泽艳丽，没有分量，却有飞翔的姿态，它是温顺的，让人觉得可亲，就想抱在手中，拍一拍，再吻一吻。

　　我生长的村子是个极为偏僻的山村。在漫长的时光里，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外面的世界几乎对他们没有诱惑。他们说，城里有什么好，喝水都一股漂白粉味。我在这里，懵懂生长，像一棵小树，或者一根狗尾巴草。草木依时序生长，我们也一样。草木一次枯荣，就过了一个年。过年，挑“凉糖担”的义乌人就带来了气球。

　　“凉糖担”走街串巷，手摇一个拨浪鼓，肩挑一担粗篾条编成的箩筐，箩筐之上，盖一个玻璃罩面的长方形木箱，木箱分成好多个小格子，里面分别放着针头线脑、调羹勺子、风油精万金油等一些小东西。听到拨浪鼓“咚咚咚”一摇，我们就纷纷跃出家门迎上去，不买也要跟着跑段路。货郎一边摇一边走，神态潇洒，步履轻松，穿过一条条巷弄，拨浪鼓声声摇响，轻轻拨弄着一个村庄的神经。

　　过年了，货郎必定要来一回，这时他带来了火药枪，还有气球。气球刚出现的时候，是小小的，只能吹成苹果那么大，还带根气管，气球吹大了，一松气，吹管自带的簧片会发出一声长长的“吱——”

　　气球很快让孩子们着迷，他们缠着母亲，无论如何也要买一个，后来我给女儿买的时候，就想起当初的自己，也曾是这样任性，不达目的不罢休。

　　玩气球的年龄似乎要跨越几年，人在长，气球也不断变换模样。它变大了，可以吹成篮球那么大，也长了，我们把它叫做“天萝”，足足有四方桌那么长，感觉人都快吹背过气去了，尾巴上还有一截没打开。

　　我们更喜欢圆气球，只要手轻轻一托，它就能腾空而起，再晃晃悠悠地飘落，在黄的红的蓝的绿的气球起落之间，我们感受到了年的与众不同与快乐。

　　可以说，气球到哪里，欢乐就到哪里。我们村有个传统：正月初一要给军属和退伍军人拜年。那时我们村参军的人很多，200多人的村子，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就有5位。拜年场面很隆重，队伍浩大，走在最前面的是村长，他提着篮，篮子里装着一包荔枝一包桂圆，粉色厚草纸包裹，正中还慎重地贴一张大红纸条。村长后面，是吹吹打打的锣鼓班子，他们营造的喜悦气氛，让过年显得意蕴深长。在他们后面，是一群小孩，随着锣鼓队伍行进，这队伍不断扩大延长，我们走过油菜青青的田野，又跨过水流潺潺的溪流，从村子南边一直拜到北边。

　　迎候多时的主人摆出了米糕、薯花、花生、瓜子待客，大人们互相道喜，说着吉祥的话；现成的鼓乐相随，村里的姑娘会即兴来一段《卖花线》；孩子们吃了糕点，开始打闹，又摸出了口袋里的气球，吹得大大的，扎起来相互拍打，用力猛了，气球“啪”一声爆裂。无论孩子们折腾得怎样沸反盈天，大人们总是宽容地微笑着，他们说，过年，图的不就是这份热闹嘛。

　　我有个发小，我们互相打过架，却从不记仇；摸彼此口袋里的东西吃，就像自己的一样；在还没认字之前，我们就已经有福同享了，我们把零花钱攒在一起，去代销店买薄荷糕吃，你一包我一包，剩下的一包每人一口。再珍惜着用的气球总玩不过三天，他有一个能耐，能让吹爆的气球重焕生机。如果爆在根部，他就改小一号，扎好了还能玩，只是原本苹果大小的变成了橘子那么大，如果再破得厉害些，他就双手绷紧那层皮，嘴巴向内一吸，又变成了一颗葡萄。到这时，这个气球总算完成了最后的使命，而年也就过完了。

　　若干年后，气球淡出了我们的视野，童年随之结束。没有气球的年，空落、乏味，我们一时找不到替代气球的快乐。但是气球已经深入了我们的内心，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它飘然的姿态成为我们追逐的梦想，于是我们开始出发，一个个离开了家乡。四方漫游的孩子，彼此少有联系，就像我和我的发小，无论我们曾经多么要好，一旦离开熟悉的土地，投身陌生的地方，我们就脚步匆忙，失去了自由之身，就再也顾不上交情了。城市的霓虹闪烁，比童年的气球更梦幻神奇，我们追逐远方的一盏灯火，拼尽力气，孤身前行，灯火摇曳，远了，近了，抓住了，又丢失了。

　　我们四处漂泊，又处处为家。

　　最后，我们都成了气球，飘得太远，甚至忘记了为什么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