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以前是乡政府所在地，北有粮站，南有供销社，没事的时候，伙伴们常常一次次地漫游。供销社柜台的糖果饼干，让我们挪不开步，那甜香钻进鼻子，勾引得我们的肠胃阵阵骚动。夏天，常有进山贩杉木的客人，大步踏进店来，花两毛钱买一瓶橘子汽水，打开瓶盖，并不急于喝，而是用大拇指按住瓶口，猛力地摇晃一阵，等瓶中的气体迸发出强烈的泡沫后，才一个仰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干，喝罢，空瓶子往玻璃柜台上一按，嘴巴里嗝出一连串幸福的气来。我们巴巴地望着，想必每个人心中都生出了一个愿望：哪天有钱了，一定买一箱汽水，一口一口慢慢喝。

　　供销社设着收购站，收购废纸和一些中药材。我们在门口用刚认识的几个汉字，磕磕巴巴地把一张红纸广告读完：“收——购——中药材：百合，每斤1.2元；黄精，每斤0.8元……要求干燥，无霉烂……”我们在烈日下读完那张耀眼的红纸，鱼一样游进了收购站。

　　收购员正往托盘秤上一个个地加砝码，托盘中摆了一个小菜篮，菜篮装得满满的。菜篮的主人，那个穿青布衫的老奶奶对我们说：这是黄精。她伸出枯枝般的双手比划出一个“八”的手势，说：八毛钱一斤呢。

　　收购员开出了一张红色的薄单子，有10多块，让她去百货柜台换钱。我们用艳羡的目光送她出了门，琢磨着，10多块，可以买多少瓶汽水啊。

　　就在那个夏天，我们开始留意黄精，并把它们采集回家。

　　母亲说，黄精不能一次性挖空，要留着小的，这样才能年年有得挖。这个道理我们懂，就像母鸡不能杀，要留着孵小鸡，黄精能够伴随一代代人的童年而不枯竭，正是源于这份节制的自觉。

　　黄精在地底深处无声地生长，我们脚步轻轻到来，黄精心中一颤，微微收拢了叶子——竹叶一般的青，那是山间雨露一点一滴漂洗过的，晶莹剔透，闪烁着梦幻般的幽光，那光是层层树叶过滤后投射到黄精叶子上的，恍惚迷离，布满温柔。这静谧的林间，晨曦朦胧，山雾飘忽而过，遂令我们觉得进入了传说中的仙境，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放慢了脚步，生怕踩疼一棵沉睡的黄精。

　　此时黄精也是屏着声息的吧，它们的心微微跳动，沁出淡淡的清香，像是泥土和蜜糖一起勾兑的，有土的腥味，也有糖的甜美，隐隐中似乎还掺和了一丝忧郁的气息……

　　一株黄精的出土也有深深的不甘吧，一年才长出一枝茎叶来，要经历多少的年月、忍受多少霜雪的肃杀，才能长成这般枝干虬结的模样。

　　泥土被小心翼翼地四面扒开，一株完整的黄精呈现在我们眼前，这是多么奇特的面貌：以地面为界，大自然把它们塑造成了迥然不同的样子，一半秀逸一半雄豪，一半在风中张扬，一半在泥土中成长。地下的茎块清晰地记载着漫长艰辛的成长史，一节又一节，每跨出的一个小小的脚步，都是不舍昼夜的默默坚持。

　　收购站里堆满了黄精，我们挖来的黄精混入大堆里，如同滴水汇入大海，一样的芬芳，一样干燥得发硬，再也辨不出来自谁的手。我们拿着红色的单子，兑出钱来，又换来了心爱之物。秋深，供销社没有了汽水，但是那份收获的满足感冲淡我们对食物的想念。我们揣着剩下的钱，再也不知黄精的去向。

　　有人说，黄精都拉到了药厂，熬成了补脑汁又卖给了我们，并说某人买过一瓶补脑汁，喝完，发现瓶底剩下了一根黄精。这个故事在山里流传甚广，有黄精处就有这故事口口相传——也许这就是牵挂吧，在想象中黄精又以另一种姿态回到了我们中间。

　　我们年年挖黄精，卖给收购站，继续满心喜悦地接过红色单子，去换我们相中的心爱之物。

　　世界在悄悄地变化，新的事物不断涌现，替代了千百年来的旧物。那年的夏天出奇燥热，山村却异样安静，仿佛一夜之间，山货没人收购了。林中百合花寂寞地开；山苍子散发着浓烈的异香，挂在枝头红得发紫，无人问津；供销社在甩卖完存货后无奈地关了门，门可罗雀的日子很久了，人们不再把供销社当成唯一的消费处，私人商店用更热情的服务、更灵活的经营击败了它。收购站也一并消失了，黄精没了去处，多年的秩序突然被打乱了，淡淡的惆怅萦绕于心，我们无忧的少年时光，似乎也跟着一并去了。那一年，我们依旧采挖黄精，挂在屋檐晾干，等待有一天收购黄精的消息重新传来。然而直到寒冬，那些黄精仍然静静地安卧屋檐，一言不发，如同我们安静地等待春天。

　　有人说，黄精九蒸九曝后形同番薯干，乌黑发亮并且大补。年少的我们并不关心滋补，却对番薯干深有感觉，但是谁能为我们做出九蒸黄精呢？那是一项艰巨的工程，光凭耐心是远远不够的，还要适当的火候、合适的制法。传说中的九精，也许只在某个不为人所知的神秘角落里，带着揶揄的神色偷偷嘲笑我们。我们采挖黄精，用它们去换取生活的所需，满足一些微不足道的欲望，但我们真的了解黄精吗？在山林和外面的世界之间，我们只不过是搭了一个桥梁，做了一个黄精的搬运工。

　　黄精被称作“仙人余粮”。想象中餐霞饮露的神仙也是一个可爱的老头，他御风而行的空暇也会从百宝袋中摸出一块九制黄精，安慰安慰寡淡的肠胃。

　　杜甫有诗云：“扫除白发黄精在，君看他时冰雪容。”黄精作为一种滋补佳品，有驻颜黑发之效。王冕又有诗云：“破瓶无粟妻子闷，更采黄精作朝顿。”黄精味甘，可以疗饥，得大地之精气的黄精上可入神仙口，下可安百姓心，又给人益寿延年、青春永驻的遐想。但我深深思念着少年的黄精，那些借助黄精才得以实现的微不足道的愿望，像不涸的甘泉，仍在无人的暗夜里，点点滴滴地滋润着一颗中年疲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