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山，我一直视而不见。在我的心中，它没山的样子，山要高峻吧，要绵延吧，要有些云雾相随吧，它都没有；如果不够伟岸，多一些婀娜或者小巧玲珑也是行的，可那山寒酸极了，没有奇花异草来为它增添风采，也没有传奇的故事来为它增加一些神秘感，甚至连名字也像古代的女人，从了夫家的姓氏，叫做三十二顷田山。

　　那山就在我家对门。晚饭后，我常搬条凳子坐门前看云。夕阳沉下去，又把最后的光芒挥洒出去，西天一片橙红，那红光流淌，慢慢变暗，又揉进一些金，一些蓝和灰，调成复杂的颜色，极力地铺展开去，但是辽阔的天空大半被这山隔去了，只剩下小部分红光，山林暗沉沉的，橡皮擦样的，无情地把这点最后的光芒一点点抹去。这时我心总有点不舍，如果没有青山阻隔，这温柔的暮色，就能无限好地多陪我一会。

　　欢喜这片林子的是鸟。每天早上，不知是哪一只鸟儿放出了歌声，羞羞怯怯的，像是梦中滑出的呓语，“唧”一声，隔几秒钟，又“唧”一声，似乎在试探，在等回应。有时，其他鸟儿还未醒来之前，我先醒了。我凝神听它寻寻觅觅的呼声，在晨间山林里飘来飘去，过了好久，另一个角落突然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毫无顾忌地自顾自地唱。那最先发声的鸟儿一定会郁闷吧：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一点客套也不讲，就自说自话起来了。

　　大多数时候，醒来时那林子已经一团喧闹了。我听它们用各种调子唱歌，有的不愧是高手，能发出抑扬顿挫的声调来。它一出声，我就屏住呼吸来听，听那声音在密林间扬起落下，然后穿过马路，穿过偶然呼啸而过的车声来到我窗前。这时，我会打开窗，把晨曦和鸟声一起迎进来。

　　但是，除了郁郁山色和凉风中微微摇晃的枝叶，我连个鸟影都不能看见。

　　这山和我相对了15年，是当初买房的赠送品。我没能力买下一座山来，当时也没打“门对青山，和森林做邻居”的广告语。相中这里，贪图的是交通方便，山是阻隔、是决绝，谁还稀罕呢？

　　山上的植被，我把它们分为上下两层。上面生长的是松树林，大约有些年岁了，松枝挺立如笔，像是要在青天写字，但是这么多年，我也没见写出多么出彩的文章来，倒是山的下部分，有过一次新老交替的变化。

　　下部分是一面峭壁，起初生长着一丛丛小竹林。土层薄，夏天太阳一烤，竹叶卷曲，如果旱久一些，叶子焦枯，纷纷而落，那山就开始变色了，像秋天提早来临。后来，灌木长大，那小竹就稀落下去，并悄悄隐去了，

　　只有春天，那山能唤起我短暂的温柔之情来。有一树野樱花，孤独地，早早开在料峭的寒风里，这树小小的粉色太阳，能温暖我几天时光。开花的日子，我会频频寻觅。那树樱花，像是情人的眼神，幽怨渴切。野樱花期短，一团粉色的云，风吹雨打三五天，就慢慢褪色，飘落了。

　　今年初夏，冒出一种开白花的树来，难道它们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吗？这么多年，我居然没发现，等我发觉，它们已经开得千朵万朵压枝低了。

　　那些花树像是从山脚出发悄悄往上爬的，爬到山的胸口位置，突然停住，哗一声，迸射开来，不由分说，给山的胸口别上了一团洁白云朵。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华年从此停顿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

　　明日又隔天涯”

　　如果有谁相送，我一定不要这洁白如雪的牵挂，早与华年隔了天涯，即使名花倾城，也只能在心底泪流成河了。

　　山上新凿了一条路，一级级铺着花岗岩的台阶沿着山坡缓缓上升。山不高，十来分钟就能到顶，顶上又筑了台，长台，此时终于名实相副——长是长风万里，长天一色，长河落日；台是幽州之台，是凤凰台之台，是超然之台。

　　这小小的山、小小的台，也有意想不到的大气和超脱，能把整个小镇一览无余地尽收眼底。只需稍稍拔高一点，便能超越许多悲喜，许多炎凉，许多来来去去，许多生生死死。我也是这底下忙忙碌碌的一个，那山也许用悲天悯人的眼神凝视我好久了，我却茫然不知，还不把它放在眼里。

　　暮色掩至，松风微凉。山脚下的广场灯火闪亮，跳广场舞的人们扭腰摆手，和着响亮的音乐尽情舞动。台上却阗然无声，那些声音，在上升的过程中，被风吹丢了，在空气中弥漫聚不到一起。婆娑世界，微微松风。此时，我把自己坐成一竿新竹，把一身固执的旧壳脱落，开始接纳一座小山，并和它赤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