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大了，短于遐想，长于回忆。最近脑子里浮现最多的是乡贤摄影家毛松友先生，他的摄影艺术，他的诗歌，他的爱国情怀以及对我的谆谆教诲……不停在脑子里盘旋。越回忆，其情越真切；越回味，其味越浓烈，逼迫得我打开电脑记录下来。
我最早看见“毛松友”三个字是在1954年初秋，正在江山中学上高二。那时江中高中部一个年级有甲乙两个平行班，我原来在乙班，进了高二年级被编入甲班。我的同桌叫毛爱华，有一天他在看一本叫《新闻摄影》的书，他告诉我这是他父亲的著作。我很好奇，拿来一看，“毛松友著”四个字映入眼帘。我立即向他借来，认真地读完了全书，这可以说是第一次接受毛松友先生的教导，获得了新闻与摄影的基础知识。
那时他已经是一位大名鼎鼎的新华社摄影记者了，经常为国家领导、英雄人物、文豪名流拍照。我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我很羡慕毛爱华，两人友谊与日俱增。他给了我许多关于他父亲的资料与读物，于是我对他父亲生平事迹的了解也就越来越多了。
以后陆续看到毛松友的一些摄影作品，他高超的摄影技术和高尚的爱国情怀深深地震撼了我。1932年日寇挑起“一·二八”事变，对上海狂轰滥炸。上海人民奋起抵抗，捐献了5架飞机支持抗日。次年5月，在虹桥机场举行五架飞机的命名典礼，消息轰动一时，10多万人前往参观。作为《上海晨报》的摄影记者，他也在其中。他抓住时机，以千分之一秒的快门，成功拍摄了5架飞机同时起飞和万众仰望、欢呼雀跃的壮观场面，这张照片将中国人民抗日救国的热情和中华民族的英勇气概表现得淋漓尽致。照片在《上海晨报》登出后，全城轰动，销售一空。
当时学校阅览室里有许多报纸杂志，《人民画报》和《解放军画报》是我必看的两种，因为上面经常登载他的作品。《将军与幼女》《贺龙怀元帅来到体育场》……他的作品，气势雄伟，给人愉悦的享受，令人百看不厌。
令我感动钦佩的不仅仅是他的新闻知识和摄影技术，更重要的是他爱国爱民的情怀和无畏踏实的战斗精神。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日寇凶残野蛮，战区出现一幕幕惨像：伤员急需救治，难民无家可归，难童到处流浪。他看到这些惨状，毅然辞去记者工作，参加了“世界红万字会”，投身到抗日斗争的行列中去，奔赴前线，辗转沪、粤、桂、黔、鄂等地，积极救护伤员，疏散难民，收容和教养流亡儿童。
1939年5月，他护送一批从战区抢救出来的难童去重庆北碚，正遇到日寇飞机灭绝人性的大轰炸，死伤3000多人。后来又是连续几天轰炸，大梁子隧道口被炸坍塌，躲在里面的7000多人全被闷死，他和救护队队员一起进入大隧道抢救，并趁机拍摄了许多照片，记录下日寇残暴的罪行，成为宝贵的历史资料。在重庆的那几年，他和救护队设立难民临时收容所，先后救护难民好几万人。同时，他还在四川万县、北碚、自流井、五通桥等地筹设战区儿童慈幼院，收容和抚育流亡儿童5000余名。随后他又在万县创办了印川中学，任校长，除全面教导文化知识外，还带领学生在校园内外平整土地，种植蔬菜、杂粮，开展勤工俭学活动。在他的教导下，这些难民子弟，培养了坚强的性格和自强不息的精神，后来绝大多数成了具有专门知识和技能的人才。他这种不畏艰难险阻、救国救民的高尚行为，深深地教育了我，这是我青年时期受到最好的教育之一，对我以后的为人做事产生了积极而又深刻的影响。
1956年高考结束，毛爱华进了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我进了安徽师范学院中文系。大学毕业后，毛爱华被分配到湖北的一家报社里工作，我到中学里当语文教师。岂知命运喜欢捉弄人，工作没有几年，文化大革命波涛汹涌，一个巨浪，把他拍打到江西玉山的一所中学里，于是我们成了一条战线上的战友。玉山和江山是邻县，两个县城相距仅个把小时的车程，有浙赣铁路相连，我们的来往就更密切了；不久我就和他父亲联系上了，那时电话尚未普及，全靠邮局传书，所幸总算能够直接接受他的教诲了。
他是我的长辈，我的良师。在白话诗歌创作方面，他对我的教导具体而又扎实，经常写信给我，也常把诗稿寄给我，对我来说这些信件就是函授讲义，是我学习的珍贵资料。他的信件诗稿，从文面看，每一个字都写得非常工整，标点符号也都十分规范，对一位古稀老人来说，真的难能可贵，由此可见他的态度之严肃、做事之认真、对我之关切。从诗歌的形式来看，句子流利，押大体相同的韵，很有节奏感，读起来朗朗上口；每一诗节句数基本一样，排列起来整齐美观。从内容来看，要求积极向上的主题，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对读者有正面的教育意义。每收到他的信笺诗稿，我都恭敬地反复阅读，深刻领会，获益良多。有一首诗题为《走自己的路》，抄录如下：
别人只能为你引路，
不能替你走路。
自信而不自满，自尊而不轻人，
妄自尊大是无知的暴露。
生活有时强迫你咽下苦酒，
不要为困难所俘虏。
吃亏了后骤然头脑清醒，
从失败中踩出成功的道路。
得意时须寻一条退路，
失意时要找一条出路。
奇迹多在厄运中出现，
让人家去说吧，走自己的路。
这不仅仅是教我作诗，更是在教我做人做事呀。这样三小节12句诗，真是字字珠玑，句句真理，可以指导我一辈子。当我的教学工作取得些进步，教学研究取得些成果的时候，他热情地鼓励我：“欣悉你在教学工作中有了杰出的成就，不仅造福乡梓，亦为家乡增光。国家的繁荣，关键是教育，希望你为推动故乡教育改革作出更大的贡献！”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位知识渊博、道德高尚、关心后辈、严肃而又仁慈的长者。
他和学生之间是亲密无间的，有他的诗行可以作证。我喜欢读他写给学生的诗，因职业的关系，在师生关系方面特别敏感。前文说过，1939年他在四川万县创办了印川中学，培养了不少杰出人才。1988年11月，定居台湾的9位学生给他送了一面镀金银匾，上面刻了8个大字：“慈心永抱，永怀师恩”。三年之后，1991年10月，这几个学生从台北飞到北京来看望他老人家，他非常高兴，写信告诉我说：“抗日战争时期的学生李大俊、李庆斌、张家富、喻书泉等从台北联袂来京，别离半世纪，今忽相见，悲喜交集。乃邀在京工作诸同学一起，设家宴欢聚。缅怀悲欢离合，留下一片温馨。……”耄耋之年仍然激情澎湃，他写了四首诗，又把诗稿寄给我看，现照抄于下：
喜见抗战时期学生
一
抗日烽火掀救亡，流离颠沛奔后方。
国难家破共甘苦，同仇敌忾众怒忿。
二
学习生产日日新，劳动创造助学金。
学成离去谋自立，永怀母校养育情。
三
久别重逢语倾心，往事难忘童年情。
患难与共胜至亲，慈心爱心情尤深。
四
别时容易聚首难，同学欢聚暖我心。
但愿两岸早统一，落叶归根伴乡亲。
四首诗，16句话，反映了四个时期的生活。第一首说在抗日的战火中大家相遇，团结在一起；第二首回顾了印川中学时期的学习劳动生活；第三首写重逢的深情厚谊；第四首写对未来的希望：两岸统一，大家相伴在一起。满纸的师生情爱国意，读来令人感动，富有爱国爱民热情的人是不会衰老的！
有一次我壮着胆子，向他讨一幅字。他没有推辞，很快就写给我了，端正的楷书，20个字，内容是：
重礼义而轻私利，共患难而同安乐，乃人生之升华。
这又是可以践行终生的教导，这是何等崇高的境界，平常人很难达到。我装裱起来，悬于书房，更时时悬挂心中，以资勉励自己。
蓦然回首，老人已经离开我们20年了，我也进入垂暮之年。回顾我的一生，能够平安度过，在教学工作上多少取得一些成绩，与许多好老师的教导是分不开的，而毛松友先生的谆谆教诲特别难以忘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