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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嫁

来源:江山新闻网    作者:yumm     时间:2019-07-31 08:43:52    「我要投稿

  我的童年是在浙江的一个偏僻的山区里度过的。记得解放前,故乡的人们每逢女儿出嫁总要大哭一场,有的甚至哭得像办丧事那样伤心。老辈传下来这个古怪的风俗,不晓得有多少年历史了?我有一个姐姐是在解放前一年出嫁的,情况也不例外。大概在临上花轿前一支香——大概而已,可能更早一些的工夫,姐姐房间里突然爆发了哭声。母亲、姐姐、二姐、姑母、姨母、舅母,所有在场的都哭了起来,其中真正哭得厉害的只有母亲和姐姐,别的人是一面擦眼泪,一面兼解劝的。而在房间以外的亲戚、朋友、邻舍——多数是男人,却照样喝茶的喝茶,谈笑的谈笑,根本没有理会房间里呜呜的哭声。父亲不知在什么时候“溜”走了,前前后后全由舅娘、姨夫奔忙。照理说,我也应该哭,但我哭不出来。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始终不理解:既然办喜事,为什么还要哭呢?直到解放后,有次,我问母亲当时为什么要哭?她说那是祖辈传下来的老规矩,那时候,人们都说,不哭不吉利,哭得越凶越大吉大利、发财发福。母亲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眼看自己拉扯大的女儿一下子要嫁到几十里以外的人家去了,将来的日子,能同丈夫和睦吗?公婆叔嫂容得她吗?什么都生疏,女儿一定会受气受苦的……想着,想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大概也就在姐姐出嫁的那年冬天。天气很冷,下了几天的大雪,满山遍野一片白。一天雪停了,风也停了,太阳高高的。冰雪开始融化,孩子们在村前堆的大雪人眼看慢慢坍下来。我和小伙伴们正在河边起冰,圆活的小手被冻得红红的,突然从山那边传来一阵阵锣鼓声。村里的人们三三两两从屋子里钻出来。孩子们顾不得起上来的大冰块,便“轰”的一下子向大路口奔去。我们公认的首领、岁数最大的阿炳一马当先,年纪最小的阿明和小梅落在后边,小梅急得哭了,慌忙呼喊:“阿明,明明,等我一下,等……”于是阿明只好停住,回头拉她一把。

  原来是外村人迎亲路过这里。新娘子在花轿中哭得很伤心,听见有人跑,就哭得更响,而且使劲敲打着花轿窗。我们抢着要看新娘子,轿夫们阻拦着;越阻拦,就越要看;轿夫们跑得快,我们就追得快。一忽儿,花轿离村子老远了。但我们还是不停地追,在后面大声呐喊,而花轿窗也敲得更响了。

  身穿士林布长衫的媒人给我们弄得没有办法,慌慌张张地从媒人轿上下来,装着笑脸,对我们说:“孩子们!孩子们!别追啦!我给你们红花生、红橘子吃,别追啦!”

  他放下很多好吃的东西后又上轿走了,哪知道这更使我们增加了好奇心,停了片刻,又追上去了。这下子新娘子不仅哭,而且大声呼嚎起来。大概是因为新娘子又跳又蹦的缘故,花轿摇摆不停,轿夫们站不稳脚,没法前进,突然间,啪嗒一声响,花轿门被踢开了,新娘子跳了出来,滚在地上。一刹那,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然而媒人立即发出命令:“快!拉上花轿!关上!”

  于是,轿夫们、吹鼓手们七手八脚地把新娘子抬上花轿。这时候,我们才发现新娘子眼睛都哭肿了,像个泪人般,披头散发,漂亮的花冠早被踩得粉碎。关上花轿门,媒人又从自己轿上拿出几条绳子,让轿夫把花轿捆得紧紧的。捆毕,怒恼了的媒人又板着面孔,左手撂起长衫,右手举起文明棍,恶狠狠地朝着我们,嘴里恶骂道:“你们这些没娘教训的!再追,老子打断你们的腿!”

  我们没有追不是因为媒人的凶横,而是给这位新娘子出乎寻常的举动吓呆了。这时,打山鸡的年生公公也早已赶了过来。他是村里有名的“万事通”,一肚子讲不完的故事,消息又特别灵通。我们像往常那样,一拥而上,把他团团围住。他看到我们惊慌的样子,却有些满不在乎地说:“小妮子年轻见识少,这号事年年冬天都有八来十件。那一年,祝家坞有个新娘子,一上花轿就大闹不息,那花轿没玻璃窗,可怜她看不见外面,没料到正过大溪口的木板桥,她又闹起来,在里面拳打脚踢。轿夫站不稳脚,桥面又狭,一不小心,连人带轿,掉进溪里。轿夫们会游泳,只是被冻得半死,不碍事。可怜她黄花少女,就这样送掉了自己的命。这桩事我亲眼看见,那时你们都还在阎罗王手下做小鬼吧……”说到这里,年生公公又把话转了回来,“刚才这新娘子的底细你们不知道吧?这新娘子是凤林岸王阿木的女儿,亲娘死了,有个凶后母。媒人又说又骗,差不多是用钱买的,把她嫁给城里的一家酱园店老板,这老板已40多岁,刚死了老婆。等王阿木收下钱,订了亲,才知道情况,后悔莫及。但贪财的后母又死不肯退亲,姑娘说什么也不肯出嫁,于是她就只有像这样连抡带骗了……瘟鬼打不死的!又出来了!看它这神气!”山岗上又有两只山鸡飞下来觅食,年生公公骂了一句,就猫着腰,提着鸟枪,悄悄地摸过去了。这时候,大家才感觉到冷,因为跑了一阵出了许多汗;而且路上的雪融化了,我们之中除了有几个穿着土制的牛皮钉雨鞋外,差不多是穿的单布鞋或棉鞋,全湿透了。大家想活动一下,解解寒气,只见阿炳挨个地偷偷说了些什么,大家便一下子把阿明和小梅抬了起来。阿炳自任“媒人”,余外做轿夫和吹鼓手,拿嘴巴当锣鼓喇叭。这一回的“新娘子”不但不哭,反而大声笑呀,唱呀。这喧闹声重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村头看热闹的人又从屋子里钻出来了。但不巧得很,还没有进村口,抬“新娘子”的“轿夫”不小心滑了一跤,来了个四脚朝天,一场愉快的游戏结束了。

  小梅从“花轿”上摔下来也没有哭,孩子们都很兴奋。河边起上来大冰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化开了,大家便又玩起向冰上扔碎瓦片的游戏。像突然想起了似的,阿炳笑嘻嘻地问小梅道:“将来你嫁老公要哭吗?”

  “我才不哭呢!”小梅噘着小嘴,生气地回答他。

  “等着瞧吧,不哭才有鬼呢!”我抢白了一句。

  我身后别的伙伴也差不多异口同声地说:“不哭才有鬼呢!”

  我们的小争论如何结束?这以后还玩些什么?我也记不清楚了。但我却老是忘不掉那充满自信的银铃般的声音:“我才不哭呢!”

  十年过去了,人情世事,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真是“无巧不成书”,那年春节我回乡省亲,正好赶上阿明和小梅的婚礼。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外学习、工作。他们俩学校毕业后就回到家乡,小梅一直当小学老师,阿明现在是镇供销社的副主任。

  结婚那天,也正巧下过一场雪。我同阿炳(他是证婚人)组织了一个乐队,到有十里路程的镇里把他们接回来。沿途看热闹的眼光总是在胸前佩戴红花的新郎新娘身上转来转去,议论一番。有羡慕的,也有开玩笑的。

  看见自己的村落了。差不多所有的人走出了屋子。孩子们、小伙子们、姑娘们,飞也似地向村口奔跑。红的、绿的、蓝的,像春天山坡上一片五颜六色的山花,刹那间在这白茫茫的大地上冒了出来。孩子们要吃喜糖,小伙子们阻拦着,要新郎新娘合唱山歌。终于还是证婚人阿炳为他们解了围:“外面天气太冷,统统进屋再说。”

  婚礼在食堂里举行。屋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正中间挂着毛主席像,左右贴上对联,上联是“劳动生产结成幸福果”,下联是“青梅竹马开出爱情花”。桌上摆着一些喜糖喜果,沏了清茶。大人围着桌子坐,孩子们站在两边。

  照例是证婚人先讲话。阿炳直喊了好一回,屋子才慢慢静下来。阿炳讲了几分钟,下面就叽叽喳喳地读起来,他看此情况便匆匆收场。证婚人的话声刚落,便响起春雷般的掌声,屋子里的气氛更加活跃起来。

  沉浸在这一片欢乐的气氛中,我的思绪转入了回忆。“我才不哭呢!”十年前小梅的那句充满自信的话又仿佛像银铃似的在我的耳鼓里响亮。那是她未卜先知——知道她自己将来不会遭到像那过路新娘子的命运吗?不是。然而小梅今天的的确确没有哭。她今天是一个真正幸福的新娘子呀!真的,她为什么要哭呢? (1961年9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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