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老板有一脸漂亮的络腮胡，从鬓角一直连到下巴，他昂首走过清湖街中央的青石板路，样子很是威武，老街上的人们都叫他胡子兴财。

　　那年夏天，他被日本人抓去当挑夫，挑鬼子抢来的东西，鸡、鸭、布匹、食品、炊具什么的，被日本兵押着在仙霞古道一带转来转去，挑了半个月的无名担，在花园岗趁隙逃了出来，在一阵雨点般的追击枪声中捡回了一条命，到家时发现妻子已染上日寇散发的病菌不治而亡。

　　4岁的小儿子也得了重病，发高烧说胡话，奄奄一息。请来多个医生，都说没救了。来了一个外地的郎中，说有一个方子，可以保命，但有可能非聋即傻，刚把妻子送上山的染坊老板决定试试。

　　郎中给小儿子灌下一种随身带来的黑乎乎的药，小儿子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清湖街多了一个哑巴。长到18岁时，染坊早已无布可染。父亲给他置办了一辆胶胎双轮车，从此他就在清湖街拉车，一拉50年，一直到老了拉不动为止。

　　老街上的人都叫他哑巴子。他当然也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但很少有人叫得上来。直呼人残疾是很不礼貌的，但当时大家就是这么叫的。比如烂脚培林、跛脚世均、瞎目立清、矮子崇义等，叫者并无恶意，被叫者也不以为忤，倒有一种友人般的亲切。只是为了把他与清湖街另一个泥水匠哑巴有所区分，有时候会给他加一个限定词：拉车的哑巴子。

　　他的拉车路线是清湖与县城之间来回跑，代供销社往老街拉货物，主要是药品什么的。也替一些商家、居民来回带一些零星物品，赚一点跑腿钱。有几年我父亲在码头边开了一间杂货店，与他多有来往。父亲从县城批发部进了货，又无力随身带回，回来后就会把他叫来，说：“一件蜜枣，明天到糖烟公司提一下。”他拿过提货单看了看，确认一下提货仓库在哪里，点点头，咿咿呀呀，乐呵呵地走了。

　　他没有上过一天学，竟认得不少字，除了能发一些单音节的字，还写得一手好字，意思也不会弄错，所以与他交流几乎没有什么困难。他什么都听不见，这字是如何学来的，恐怕永远是一个谜。

　　他应该算得上是清湖街上的一个公众人物，大人小孩都认识他。哑巴子，都这么叫着，但却没有把他当哑巴看，差不多相当于今天的网名。虽然是个残疾人，但没有人歧视他，甚至还有许多人喜欢他。

　　除了拉车带货，他还兼带城乡信息的沟通。清湖离县城7.5公里，免不了有亲友间的讯息来往，那时候百姓没有电话，大多请他转达，他就是个流动电话。每逢什么节日，比如端午到了，母亲就会说，请哑巴子带个话，让他们姐弟上来吃粽子。“他们姐弟”指的是我的妹妹和弟弟，当时他们住在城里外婆家。端午那天，他们果然就来了。也不知道哑巴子是怎么找到外婆家那个小巷的，这个“话”又是怎么带的。有时候，带话的不止一家，他便记在纸上，这就相当于发电报了。

　　有一次，我问荣诰先生，哑巴子给他留下的是什么样的印象？他想了一下，说了一个字：“真”。是的。你跟他说话时，他真诚地盯着你的嘴唇；他和你“说话”时，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到他的心。对这样的人，谁都不忍心欺骗他。也许，他还应该感到庆幸呢，因为他不会说话，他也就拥有了不说假话的自由。

　　在路上遇到狗啊猫啊，他都会停住逗一下，然后高高兴兴地走开。他特别喜欢小孩，有时候也会和他们开个玩笑。他会悄悄地走近某个认识的小孩，从背后突然夺去他手上的什么东西，然后转身装作看天上的飞鸟，等到小孩左右看来看去，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才把东西还给人家，拍拍孩子的背，然后又突然拿出一点食品来安抚。小孩破涕为笑，便用脚一下一下踢他的腿：“死哑巴子，死哑巴子。”他便咿咿呀呀地乐不可支，走开了还一个人高兴半天。

　　终于有一天，他的嫂子对哥哥说：“石口有个寡妇，丈夫去世多年，有人来说她看上弟弟了，说他人好，想把她许配给弟弟，你说可好？”哥哥连说好好好，哪有不好的道理？

　　于是，哑巴子成了家，就像童话的结尾，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哑巴子可算是个残疾人，他的无声世界肯定和常人不一样，但他活得却比某些正常人还滋润，因为他乐天安命，笑对人生，而且还懂得幽默，无言的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