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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穿草鞋的牛

来源:江山新闻网    作者:yumm     时间:2019-06-26 08:43:30    「我要投稿

  徽州府千百年来一直流传着一首民谣:“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这“往外一丢”,是指徽州男子到了十三四岁就要外出当学徒,在商界学做事情。这一丢,丢出了一句人所共知的俗语:“无徽不成镇”。

  徽州境内山多田少,群峰竖立。但利随弊行,徽州山重水复,易守难攻,非逐鹿之地,却是战乱时期理想的避难场所,战争少有殃及。所以,每逢中原板荡,烽火四起,徽州是中原世族大规模南迁的首选。徽州因而人口激增、土地资源越来越贫乏。唐代以降,徽州一年所产的粮食,只能养活全境十分之一的人口。于是,人们蜂拥而出,求食于四方。

  我父亲就是当年被丢出去求食的一员。他是1924年由一群贩牛的徽州老乡带到江山来的。他父亲认识其中的一个牛贩,出发时把他交到他们手里,说:该去哪儿去哪儿吧。那年,父亲13岁,离小学毕业还差两年。

  这一批牛贩们的目的地是江山的贺村,当时这里的牛墟是华东最大的牛交易市场。

  在徽州至开化的千年古道上,在开化至江山的沿途,一拨又一拨的赶牛队伍,在父亲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牛贩赶牛,一般是两三个人赶二三十头牛。为了防止牛只离开队伍擅自喝水吃草,行进时要给牛嘴套上“牛控”——一种草编或者竹编的牛用口罩。牛只长途跋涉,为了减少牛蹄的磨损,要给牛的前蹄穿上草鞋。

  与牛一样,父亲也脚穿草鞋。他跟着一群大人,走出歙县西门,过岩寺,经屯溪,越马金岭,晓行夜宿,一路走到了江山的清湖码头。

  清湖最大的泰记南货店收留了他,先是当学徒,后来是店员,直到1942年日本兵放火烧掉了清湖街上几乎所有的店铺。泰记的老板决定撤出清湖这个兵匪常顾之地,30岁的父亲从老板手上买下了火烧屋的地基,开办了泰和兴南货店。

  在父亲所处的那个特殊年代,他的事业注定要频频受挫。但他沉而再浮,屡仆屡起,几度兴衰,把徽商百折不挠的进取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经历过土匪的软讨硬抢,有一次还差点丢了性命;国军伤兵游勇赖在店堂不走,长枪横放在柜台上,要走了当天所有的进账和许多商品;日本人进驻清湖时,他被抓去当挑夫,好不容易逃了回来,但随身携藏的财帛已被搜走,4岁的儿子夭折……

  他屡受打击,但他每次都能东山再起,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店开成清湖码头销售量最大的南货店。父亲的每次沉而复起,几乎是白手起家,但他总是信心满满,底气十足,这源于他的,也是徽商诚信的处世风格。

  民间素有“义不经商”“无商不奸”之说,但徽商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们本着先义后利、义中取利的信条走进市场,恪守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奉公守法、互惠互利等基本道德,自然博得广大生产者和消费者的欢迎,使他们在生意场上左右逢源,处处受益。这也是徽商兴旺的不二秘诀。

  在上世纪50年代的3次歇业中,我亲眼看到他把顾客赊欠的账单一烧了之。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诚信是无穷的资本,顾客是衣食父母。

  那一年,他遭遇人生最大的一次劫难:“泰和兴是在1942年才开的小店铺,老板吴炳荣曾经在泰记南货店当过店员。1950年土地改革时,吴因为打过学徒一个耳光,被划成了资本家,还劳改了两年。”(《清湖码头》,罗德胤,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3月第1版)。这话是王建昌老人说的,吴炳荣正是我的父亲。老人没有说准的是,不是1950年,而是1953年,不是土改,而是三反。他不知道的是,这个学徒是父亲从徽州带过来的一个外甥。父亲的一个耳光倒是成全了他,他拿着当时登载这个消息的报纸回老家参加了革命队伍,后来还当了一个局的局长。

  经过土地改革、社会主义改造、文化大革命……的洗礼,父亲最终顺应了时代,以供销社职工的身份于60岁时退休。

  退休后的20年,他为乡邻们半义务地写对联。父亲能做到这一点,得益于徽商“贾而好儒”的文化传统。徽州的南货店有一个规矩,学徒每天要练习写字,当店员以后每天也要用毛笔写字,所以,不少人练就了一手过硬的书法。父亲晚年为乡亲们服务,不图谋利,乐此不疲。看得出来,这20年,是他心情最为舒畅的黄金岁月。

  到江山10年以后,父亲娶了当时才16岁的我母亲,一个山里人家的女儿。她为父亲生养了9个子女,前面4个都没有带大。百岁坊那座我出生的房子现在的主人告诉我,父亲曾经对她说过:“我所有的孩子都是在这个房间出生的。”

  父亲对子女不苟言笑,极少有肌肤相触之事。他对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喜欢孩子别挂在脸上。小时候我没少挨他的打。但他教给我许多终生受用的做人的道理,用行动告诉我什么叫自强不息。

  在他83岁时,他要我和他一起回一趟歙县的老家。我陪着父亲,沿着他出生的那个村庄慢慢地走了一圈,会见了一些他多年未见的亲友,到山上祭拜了他的父母亲。

  在返程车过马金岭时,我看到他眼里闪着泪光。他一定是想起了70年前的那次长途跋涉。即将进入浙江的地界,前面是茫茫的人生之路,徽州男孩在翻越马金岭时洒下热泪。

  若干年后,当我自己也有了叶落归根的念头时,我才领悟了父亲最后的徽州之行,也许,这是他对生命行将终结的预感,也是他对人世的告别。

  回清湖不久,他无疾而终。

  历史上徽州商人有个美称,“徽骆驼”,但在我看来,毕竟骆驼在江南是稀罕之物,我倒更愿意称颂父亲:在人生的长途跋涉中,他是一头穿草鞋的牛!

  在父亲即将110岁诞辰时,我们兄妹有一个共同的心愿:重走一次父亲当年的南下古道,用心去丈量父辈创业的时代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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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余明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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