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大地布满欢喜的气息，丝丝缕缕，飘荡在稻田收割后的短茬里，隐身在果子摘离后的空枝里；经过了春的萌发、夏的蓬勃，在这个微凉的季节，草木们一一奉献出了果实，长舒了一口气，慢慢安静下来，树叶从此变黄，纷纷落下。

　　秋色无边。掌管秋天的神祇该是慈悲而宽容的吧，她从盛夏走来，步履缓慢，左右徘徊，总是尽力延耽着，才肯把权杖交给严冬。在这段悠长的时光里，所有的花朵都来得及绽放，所有的果子都来得及成熟。桂花特别幸运，居然被允许开放两次，独蒙天宠的桂花，也不负造化钟爱，开得尽心尽力，每一片细小的花瓣都卯足了劲，香得扯天扯地唯恐天下不知，真叫人暗暗嫉妒。

　　栾树似乎也可以花开两次。第一次是七八月份开出的，一束一束，黄艳艳的，富贵极了。在植物界，桃李性急，叶芽还只是米粒大的苞，就急着捧出一片花云，把春装点得无比妖娆。栾树是后发的，它做足了功夫，把枝干撑得高高的，叶片布得浓浓的，直到蓄足了势，才把花开得金光灿灿的一大片。起初，我还不太了解栾树的性情，只把它当作季节的过客，开出的花，细细小小，落入我眼中，我至多惊喜一阵，就算它一夜落去，也不会为此深深叹惜。

　　不久前贴着西山路而行，忽然间发现栾树又开花了，而且比上次开得更盛大、更华丽。当然这是我的错觉，我把果实误认成了花开。蒋勋说：“普通植物大多是花儿极尽娇艳诱惑之能事，果实则像怀孕了的妇人般安静满足，仿佛所有的激情骚动都平静了下来，然而像栾树这样的植物则相反，它的花儿是含羞谦逊的，果实却嫣红一片，如火炽热，它所有的力量和美貌都在彰显着孕育的喜悦。”栾树长得高，树冠舒展如巨伞，一层叶子托住一团果实，如果眼前有一列栾树，那就可以大饱眼福了。深深浅浅，浓浓淡淡，黄的、红的、褐的果子，互相交织成一条多彩的带子，绚烂之时绝不输西天云霞，如果给它命名，我想叫它——多彩人生。

　　树的一年像极了人的一生。人到中年，就像进入秋天，青涩脱去，宠辱皆忘，学会了隐忍，懂得了深藏。像是中午以后的太阳，一路收敛，缩成了一枚柿果，红彤彤的，内心充盈又抚触光滑。

　　“十一”期间，老同学一起相聚，并不觉得过了很久，一算时间，有些居然别后27年不曾见过。“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有位同学当年是美女，春山眉黛，秀发如瀑，再度相见，同学拿她打趣，“回忆一下，当年漂亮还是现在漂亮？”有同学回答“当然现在更美。”

　　美是青春如花，芙蓉如面柳如眉吗？真正的美是植根于内心的自信从容，在言谈举止中流露的自然洒脱，这种美，不施粉黛略显沧桑，来自岁月又无惧岁月流光的磨洗，风吹雨打也永不老去。

　　有诗人说，“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这么多年，总有一些心甘情愿碎去的梦，又总有一些又不肯舍弃的执着。也想青春重来，却又舍不得受过的那些苦，那些融入骨子里的苦，在笑谈间早已轻若鸿毛，但哪一件不曾重如泰山？而今走过，回望时也是一道恋恋不舍的风景。

　　同学们说，走过这些年，回想从前，忽然顿悟：现在正是好时光，今后都要好好过。青春还未走远，病痛沉睡在骨子里遥遥窥伺。我们偶尔相聚，一起聊天，一起喝酒，嘴上开着玩笑而内心一片平和。像秋天的风悠长地掠过旷野，像雁阵过后广阔的天空，明静、蔚蓝，清澈如洗，不着一物。

　　过去的日子，不能像桂花一样重来一次，但以后的日子，可以学做一棵栾树，在越来越深的秋光里越显华美，日渐沉实。当有一天，所有的花叶落尽，果子裂开一如海滩上的蚌壳，我们将向天地袒露所有的秘密——它莹润如珠，剔透玲珑；我们将如赤子，躺在泥土的深心中，一点一滴地抚摸曾经的繁花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