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不大，逢着墟日，赶集的人却很多，热热闹闹的，人声夹着喇叭声一片喧腾。在一条不长的街上走着，得时不时侧着身、擦着别人的肩才能过去。在这里摆摊的，都是附近的农民，自家种出的一些菜，吃不完了就拿出来卖，久而久之，自发地形成一条蔬菜街。

　　端午这天，出售的货物比往常丰富了一倍。菜蔬之外，还多出了一堆一堆的野草，犹带露水的草香把整条街都占满了。也只有在端午，这些野草才有资格成为商品。仿佛只有这一天，人们才想起它，需要它。

　　艾草、菖蒲、鱼腥草、九里光、凤凰尾……许多我认识的、不认识的草，从河畔、地头、山坡，被一捆一捆地收割，齐齐出现在街道两旁。

　　这一天，每一蓬草都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都有了神奇的功效。艾草和菖蒲扎成一束，将被慎重地插在门上；其他的煎出一锅浓浓汤液，老老少少沐浴之后，浑身清爽。“好得很呢，”卖草的老婆婆说，“端午节的草最排毒，煎汤给孩子洗澡，整个夏天都不长痱子。”看她脸上那笃信的、不容置疑的神情，我没理由不信。

　　说起端午，自然离不开屈原。是他的死，赋予了一个节日和一条江以强烈的悲情。不过，再顽强的郁结过了两千三百年后，也涣散得差不多了。但每到此时，人们还是不免想起他，又翻出《离骚》读一遍。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屈原不仅追求自身的修行高洁，还满怀希望地“滋兰九畹”“树蕙百亩”。自古良相和良医是一脉相承的，他心中有梦，期望这些他亲手培养的人才能成一剂良药，为衰朽不堪的楚国延续一线生机，谁能想到结局事与愿违呢？那些曾被寄予厚望的人，一个个芳草变萧艾，与世俗同流合污，“兰芷变而不芳”“荃蕙化而为茅”。哀莫大于心死，把屈原送上绝路的不是楚怀王的冷落，而是内心那一点残存希望的破灭。他确信，自己永远也看不到楚国的复兴了。

　　草不是人，草很真诚。它们不会掩饰自己的面目，也不懂得讨好人。比如艾草绝不会模仿兰花的芳香来博取青睐，它坚持自己的颜色和气息，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它们自有自信和尊严。

　　草也有情，送你上青云，迎你归田园。李白接到进京诏令，扬眉吐气意兴飞扬，欣欣然写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以为志业可遂，等了那么久，自己大展宏图的机会终于来了。然而他颠沛一生，最终归于草莽，为他唱出永恒安魂曲的，还是某块土地上的蔓草荒烟吧。

　　依附于传统的某些古老意义在草叶间流转，执着的信仰让不名一文的野草身价倍增。这一天，有多少野草从荒野来到街头，在一双双手中流转。它们被寄予无限希望，希望在一场和野草的亲密接触中获取草的品质，获取草的灵魂。端午节，这些精魂在家家门楣上飞翔，在汤锅里汩汩沸腾，最终将绵绵密密地穿透寸寸肌肤，到达五脏肺腑。如此，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将披上大地沉实的祝福，此后漫长难熬的苦夏，将无视不期而至的风雨。

　　端午，是一场草的盛会。让我们像棵草样地活着，落入草丛，做一只草间的流萤，饥餐风露，渴饮草汁，夜里孤悬一盏明灯，凭此一线荧光，让夜跟着一起温柔；端午，像棵草样地活着，学得一些草的蓬勃、草的飞扬，驱赶深藏于骨头缝里的纤弱，如此，我们将会丰满，会有了草的韧性、草的不屈不挠，卑微的生命也会因注入一丝草色而烟光迷离曼妙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