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之美者为玉，石之妙者成景。造化所钟如江郎山者自不待言，其实，名山之外，不见经传的山水亦别有动人之处。

　　比如“大锣石尖”。有一年在山中做客，大雪初霁，四望素裹银装，天地一色，遥见两块巨石一前一后，立于峰峦之间。好奇地向山中人打听，那叫什么山？山中人笑答：“大锣石尖。你看，这样子，像不像老僧负尼？”细看之下，果然神似：前石俯着身子，若有所待；后石羞羞答答，若即若离。如此矜持，如此踌躇，不知相持了多少光阴。

　　又比如“塔山”，乡人叫“大尖小尖”。塔山，是母性的，两峰突起，相隔里许，形状却颇为相似，像矗立的双塔，像隆起的驼峰，更像饱满的双乳，滋养着一方生民。

　　塔山之下，有一石桥。桥身青藤纵横，有村民慢悠悠踱过来。上前向他问路，他指着山腰，说，小尖太陡峭，大尖可以上，往那桃花最盛之处走就没错。以花指路，该是春天的特权，这是世上最芬芳的路牌了吧。

　　入得山中，花却隐去。只有四野的新绿，只有草木的清香。桃花像是施了遁身大法，不知所踪，留下我在山中寻寻觅觅。终于摸到了一条石径，台阶一层一层，顺着山势盘旋而上。乌黑的石色，和石上的苔痕，告诉了我时光在此停留了多久。

　　山上有座娘娘庙。古者写“庙”，是上“广”下“朝”，朝是朝拜，是一片诚心。大凡稍有灵性之山水都会和寺庙结缘，而且时间一久就会演绎出种种传奇。我的太婆，娘家就在这山下。有一年她不慎落水后却奇迹生还，她坚信是“大尖娘娘”慈心搭救，于是年年前来朝拜，虔诚至极。其实，乱世之下，人命卑贱如蚁，神佛虽说慈悲为怀，救苦救难有求必应终属渺茫。

　　鸟儿飞过，却不见踪影，只听到振翅的“扑棱棱”声。它们藏身浓荫，随意歌唱。这些乡野的歌手，不学技法，也不屑去争谁是王者，奉献出的是来自生命的原唱。这些嘹亮的、粗嘎的、悠长的、短促的和鸣，是它们自己的悲欢，不知算不算得天籁之音？

　　两个水池，亮晶晶地嵌在山路两旁。一只不知名的虫，比蜘蛛轻盈，张着长长的细细的脚，游走于水面之上。这小小的水域，是它的万顷烟波。它游来荡去，浑然不知人间忧愁。

　　我也莫名快乐着，在这山中行走，人仿佛也成了山中一树，我分享它们的绿意和蓬勃，也偷听它们窃窃私语。风从林间穿过，枝叶摩挲，如做人声。可惜空山无人，只见阶上野花疏落，闲闲而开。

　　寺庙是在旧址上重建的，地势略高，弧形的石阶一圈一圈层层而上，山门半开着，我却不敢贸然进去；日影斜斜的，斜斜的，照得寺庙新刷的黄墙通体明亮。

　　庙前的大石，被风霜侵蚀得极为粗糙。我爱这份粗砺，这饱经忧患的沧桑，远胜于来自精雕细琢后的光鲜。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坐在石上，看一团云舒卷随意，幻化成各种模样。我想象当年寺中老僧，是不是也常和我今天一样，盘腿而坐，借得白云为马，做一场漫无边际的遨游？

　　石头四周，密密生长着茶叶。山中寒凉，清明了，才冒出一个短短的芽头。茶叶丛中，竖着两块石碑，拨开枝条去细读碑文，一块刻着黄状元大名，记载着他登科之后也让泉下的先祖平沾了许多荣光，另一块的主人是寺中住持，碑文极其简单，十一个字便了此一生——“圆寂大圆禅师塔”，日期是“崇祯甲戌”。算来两人阳世相隔百年，却在此地做了生生世世的邻居。昔人渺渺，白骨也早已与黄泥同销，只有这长长短短的碑文，见证了他们在这世间或荣或枯的一生。

　　天空澄澈，阳光温醇如酒。它们和春色一道，都让我感激于心。何况这今日山中，我是唯一主人，我坐拥一山春色，信手可以擒来一缕清风，挥挥衣袖可以拢住一团白云，亦可端坐如佛，和众山相看两不厌。

　　大锣石尖，长袖青袍，依然是一僧一尼模样。他们低眉敛首，那恭谨的神情，哪曾有半分浮浪，分明是诚挚庄矜，向宇宙大化做虔诚叩拜。

　　我也该致谢。为这有情天地，为这白驹过隙又无限美好的生命，为这偶然相遇的山中一切——阳光，山色，树影，流动的风，关关和鸣的鸟，为这些不可重来的美丽。

　　半生蹉跎，不免忧喜随心。塔山如母如父，它和大锣石尖一起联袂出手，为我围出一方净土。我今登临，如聆庭训如闻纶音，警顽化愚，脱俗涤心。人生无他，不可负人，不可负己。人心之中自有庙宇堂皇，倘能明心见性自悟自惕，那么何必跋山涉水，礼佛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