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做了个好梦。醒来细想，大概是因为清晨路过街市，看到街道两边摆着许多待售的苗木：金桔黄澄澄地挂满枝头，茶花、海棠含苞欲放……我的眼神迅疾掠过它们，心里动了一下，旋即告诉自己：只能看看，买来可没地方种。谁知在梦里我就拥有了一个院子。在梦里，我按着自己的意愿，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在老家，有一个院子。那时父亲经营着，我只能占据一些边边角角。春天里，折下许多桃枝、梨枝插下去，雨水滋润着，长出很多花蕾。我有小小的喜悦、小小的成就感，也急于拔出来看看，是不是生根了。当然，这些花枝在还没来得及生根之前，就被父亲清除干净当柴烧了。也有遗忘的，那是我栽在水沟旁边的一枝垂柳，逃过一劫的它居然冒出了嫩绿的小芽。这是我唯一的成果。它低低垂拂着，水冲刷着流沙，我看到它摇摆着的黄褐色根须。

　　从小爱吃南瓜，对南瓜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院子四周，遍植南瓜。瓜蔓长了，沿着竹编的架子往上爬，细细的须，紧紧缠着，芽探头探脑，怀着无限的好奇。我清点花蕾，看它哪个节上有小南瓜。南瓜花次第开了，胖胖的花蜂忙忙碌碌。这种蜂身体浑圆，腹部有鲜艳的黄黑色横纹，脚上携带着两团花粉，很憨厚的样子，从不攻击人。

　　小南瓜结下来了，水灵灵的，惹人爱。我忍不住用指甲划破，汗一般的汁液冒出来，清亮亮的，闪烁着阳光。时间久了，奶奶就会发现我又在做坏事了，她总在这个时候喊住我。我记得她在院子一角的丝瓜架下，探出头来的神情。她的白发和架上丝瓜花儿相映成趣。之后，只要一见丝瓜架，我就会想起奶奶。

　　南瓜大了，也黄了，摘下来，那受伤的痕迹结成一片粗糙的疤。

　　新房刚建起来时，房前屋后遍是空地，开垦出来种菜很合适。我又种下了一棵桂花，这棵桂花还是早年扦插起来的。像孩子，我喜欢看它从小到大一点点慢慢长起来。我把它移栽在屋后，出国那年，它开花了，我慎重地给它拍了照。它也是我的家人，我的乡情有一部分给予了它。

　　后来那地被另外利用了，我又把那棵桂花移栽到前门。去年花开得特别盛，香气更盛，我还做了一瓶桂花蜜，留着慢慢吃。

　　镇里统一改造道路，那不是我的地盘，桂花当然也失去了立足之地。当它倒地之后，我就寻不出它合适的安身之地了。

　　老家的院子荒废了。父亲去了，本来我该是新的主人，我却回不去了。偶尔回去时，还是要去院子里转转：一棵柚子树，是当年我和弟弟一起种下去的，不长一片叶子，死掉了；南瓜也没有了，倒是满地的麒麟草疯长——正如张爱玲所说，不管结婚之前谁追求谁，反正一结婚之后谁不讲理谁占上风。植物界也是如此。

　　我的院子梦一个一个地破灭，但总得有个地方供我栽种一些卑微的情怀。

　　夜里，翻阅早年的书籍，李太白的牡丹、陶渊明的菊花都开到眼底来了。这个“院子”倒好，千年之花，长开不败。再读《大江大河1949》《山里山外》《巨流河》，那就不是“小院”了，而是万里河山。在那里，我触摸到了一个国家、民族深沉的痛。

　　偶尔也写出一些零零散散的文字，如果那些小花小草开在了某些报刊的边边角角，那么我该因此深深地、深深地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