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老了，奶奶生病后，这更加明显。虽然他一直都在老去，但从没有那段时间老得那么快。我每次回去，和爷爷聊天，还没说上几句，爷爷的眼睛就湿了。看着那双眼睛，我心里仿佛有把锯子在“嘶嘶”地拉着，眼泪也就忍不住地流。

　　爷爷今年88岁，奶奶83岁，两个人已经共同度过60多个春秋。印象中的爷爷高大魁梧，身体一直很好。年轻的时候，别人挑一百斤柴，爷爷能挑两百斤；70多岁的时候，赶上门前公路升级改造，他一人愣是比壮小伙还能干，搬起大石头来，没几个人能顶得上他。

　　爷爷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力气大、嗓门大、脾气大，村里人送他外号“老牛牯”：一是爷爷的名字本来就叫“牛仔”，二是他确实像牛一样会干活，而急起来简直是个牛脾气。奶奶是个典型的农村小老太太，干瘦的身子，80斤不到。从我记事起她就是一头齐耳短发，前面的头发全部梳到后面，用一个大黑夹子夹住，溜光水滑，脸上总是笑眯眯。印象中，他们俩从没红过脸，虽然爷爷对别人脾气很大，对奶奶却是呵护备至。

　　农村里的女人，都像男人一样干活，比如上山砍柴、砍毛竹；男人却不屑去干女人的活，如切猪菜、烧饭、采茶叶等。“大男人”观念在越落后的农村，越表现得淋漓尽致。

　　爷爷从来不管这些。春天，当各家各户的女人穿上围裙、戴着斗笠到茶山上去采茶叶时，爷爷也围上围裙、搬着两张小板凳，陪着奶奶去采茶了。奶奶采茶如小鸡啄米，速度飞快；爷爷采茶如鹅吃糠，采一下，顿一下。奶奶也不嫌爷爷采得慢，总是笑眯眯地边采茶边跟爷爷聊天。

　　别人问他：“老牛叔，你还要采茶啊？”爷爷就会眼睛一瞪，瓮声瓮气应一句：“你家茶叶就那么点，我家茶叶那么多，一个人采还不老掉？”女人们听到，对自家老公抱怨：“你怎么不去采？”男人就回嘴：“除了老牛叔，你看到哪个男的去采茶叶了？”女人于是不响了。

　　整个村里除了爷爷，确实没有别的男人去做这些活，爷爷甚至没能影响到他的儿子们，父亲和叔叔也从不去采茶。爷爷不仅帮着采茶叶，还要担负起采茶后最重要的一道工序——制茶。茶叶炒好后，要大力揉搓，把茶叶揉搓成条，才算大功告成，这是农村巧妇们的拿手好戏。爷爷觉得奶奶个子小，力气也小。因此，整个制茶过程，奶奶只要打打下手。

　　春日的夜晚，村庄流淌着一层层的雾岚，老屋的烟囱冒着晕圈。奶奶的脸庞被灶膛里的火光映得通红，爷爷双手不断翻动着锅里的茶叶，炊烟的味道弥漫在老屋的每个角落。

　　奶奶做得一手好菜。农村里的饭桌上基本是自家菜园子里的那几样时令菜，最多逢年过节或是儿女回家时添点鱼肉，烧法也不外乎大锅炖煮。奶奶却能别出心裁地做出好多花式来，譬如普通的蛋皮，裹上肉末、豆腐丁之类的馅料，卷成长卷，上笼蒸熟，切成一段段，便是好吃的素鸡了。小时候觉得再没比这更好吃的食物了。奶奶还会隔三岔五地做些包子、馒头之类的点心，没有肉，就加些豇豆、四季豆，面粉少，加些玉米粉、荞麦粉甚至野栗子粉。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都是难得的美味。村里的女人都喜欢到奶奶家来玩，尝尝奶奶做的菜。

　　奶奶是突然病倒的，医生却说奶奶已病了很长时间。只是她饭量小又特别能熬，所以爷爷一直没看出异样。在奶奶的最后几个月，爷爷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发呆。照顾奶奶是儿女们的事，他总是用手搓着眼睛：“我吃不消了，怎么办呢？要说年纪也算大的了，但这病真是折磨人呢……”

　　小辈们一个个地回来，他一个个地向奶奶介绍。其实奶奶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她虚弱地讲不出话，只是点点头，倚在床头静静地看着爷爷，目光中好像看过了千山万水。这目光安详澄澈，像两泓清泉，爷爷看了那么多年，从年少到耄耋。

　　一直以为时间很慢，慢成屋头一缕炊烟缓缓升，慢成堂前一盏清茶细细品，一直以为两个人柴米油盐粗布裳的日子可以过很久很久。却原来，人生即便八九十，从前的日子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