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东头有个广场，一色花岗岩铺地，平整，开阔，清风逡巡，俊鸟翻飞，树荫下摆着一溜健身器材。孩子们喜欢，每天攀上爬下，快乐地追逐游戏；做把戏搞推销的也喜欢，流动舞台车开进来，彩灯闪烁，高音喇叭震耳。最喜欢这里的是一群晨练的老人，他们是这儿的常客。

　　春天四周绿叶初展的时候，他们在这里；秋深一片片叶子飘落，他们还在这里。那几张熟悉的面孔，来得久了，似乎被融入进了四周的风景，少了他们，广场都寂寞。

　　我的邻居老柴就是其中之一。其实说他们“老”，我颇惭愧——我只是机械地把年龄作为了衡量衰老与否的标准，但实际上，他们中任意一人，一个一字马或者一个高踢腿，干净利落。即便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看了，也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风。老柴今年六十有四，他只要往场边一站，白衫白发，一副仙风道骨。我开玩笑说：“如果再添一蓬白胡子，就可以做大师了。”他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才练了两年呢。”

　　说来也是个奇迹，他仅练了两个月，就在一个武术巡回赛上拿了银奖。自此他就一发不可收拾，从舒缓的太极拳、太极扇，练到刚猛的少林拳。

　　当初，我和他常看别人把太极一招一式打得有板有眼，我们只能把单手举高去踢掌心。我仗着年轻，当然踢得高；他痛苦地按着肚子，无奈地说：“我不行，肥肉太多。”又怂恿我：“咱也去练？”

　　他还真的练上了。时不时来找我，像是小学生刚得了个好成绩，一副急于表现的样子：“来来来，看看我练得怎么样。”我站着看了一会，他把太极打得弓腰缩背。为了表示鼓励，我很违心地说：“很好很好。”心里却在笑。

　　他老婆是个贤惠的女人。早上洗衣服，边洗边和人家闲聊：“我家‘太公’又打拳去了。上次体检，医院说肿瘤因子不正常，去杭州花了六七千检查过了，没事。真是把我吓了一跳。”我想他就是经历了这一场虚惊后，坚定打拳的信心的。

　　最初，老柴经营着一家小小的工艺品作坊。他的手艺确实不错。以前我惊叹于他如何把紫铜融炼、捶打成枝干虬结的树，让树仿佛有了生命；现在我更惊叹于他如何把一副本已僵硬的骨骼打通，把四肢舒展成柔软的春风。大约是执著的人做一件事，自然可以集合起全部精气神，揉成一股绳、汇成一条激流，全力以赴。

　　太极体现的是圆融的思想，外形求正、内意求劲、内外求合，每个拳式都具有开与合、圆与方、收与放、虚与实、柔与刚等对立统一的特点。习练久了，自然能心平气和、修性养德，最终达到“性海澄淳平沙浪，心田洒扫净无尘”的境界。

　　老柴练习太极仅仅两年多的时间，我就很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变化：一种由内而外、从精神到形体的脱胎换骨。为了练好一个动作，他看录像、查资料、拜师傅，不达目的不罢休；生意经不谈了，他整天说的是拳、想的是拳，走着走着，也会停下来比划一下。如今的他走路轻快、腰板挺直，早已摆脱昔日臃肿的形象。瑟瑟秋风里，我穿夹衣还嫌冷，他着短袖，打一套太极二十四式，再来一套太极五十六式，随着音乐的节拍，单鞭，云手，高探马，一招一式，圆转舒缓，像携着一团气，在周身流转沉浮。此时，他的意全贯注于四肢百骸。收势，立定，微微一笑：“我再打套少林拳给你看看如何？”我太意外了，连连说好。少林拳以刚猛凌厉见长，讲究的是速度和力量，对于一个六十开外的老年人来说，实在是个不小的挑战。

　　在长台民间，流传着一套叫“大大”的拳法，也叫“落步半身”，属于南少林的一个分支，此拳打法近乎实战，五十五式，“关公脱袍”“凤凰展翅”“左靠”“右靠”纵横腾挪，招招辣手。这套拳法体力消耗大，一套打下来，他不免微微气喘，连连说：“我年龄大了，练得还不好，你这个年纪学正合适。”

　　我想我已见证了奇迹。

　　人往往自我设限，把自己裹足于某个自以为是的空间，据此定位就不敢逾越；一旦面临挑战便早早否定：哦，这个我不行！像我，当初不也这么浅薄地认定他不行，即使行，也达不到如此水准。有些事，不试试，还真的不能一口下定论。

　　春夏秋冬，花坛四周的花木赶着场儿似的，春花谢了绿荫上来，一波一波地妆点四季，桂花落尽的时候，菊花又紧紧跟上，在这最后的花季，朵朵铆足劲开得热热烈烈。西风来时黄花瘦，这瘦，像一些人，硬硬的，上前敲敲，带着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