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过多年，那感觉依然清晰。

　　高三那年，一次历史考试，考的内容忘记了，只记得大多不会。任我怎样收束心神，仍感觉那些空白朝我挤眉弄眼，嘲笑着我。我的心沉沉的，窗外的一树桂花枝叶葳蕤，蓬蓬的，开满了花，把枝头都开胖了。有风拂过，小小的花瓣纷然而落，下成一阵飘香的雨。莫名地，一阵凉意涌上来，觉得有什么很珍贵的东西跟着落下去了，于是翻转卷子，重重地在反面写上“天凉好个秋”；写完意犹未尽，又添上一句“欲说还休，欲说还休”——整首词我是会背的，大约是少年心事不欲被人窥的隐衷，也大约不想应了那句“为赋新词强说愁”，就故意写得七零八落。

　　试卷发下来，那零落的断章被老师一字一句续全了。当他在班上逐句引申讲解的时候，同学们哄堂大笑。

　　少年真的不识愁滋味吗？时光匆匆，蹉跎中，已见桂花三开三落，而自己是只羽毛未丰的鸟，还来不及学会飞翔，当要孤身面对一无依傍的浩渺青天时，又是惊惧，又是迷茫。

　　这种迷茫不知持续了多少年才淡下去。余秋雨在《苏东坡突围》里写道：“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是真的成熟了还是识遍愁滋味了，很难说清。大概是年岁渐长，当人生的秋天来时，就和季节的秋意平起平坐了，也就能以平淡的心情和岁月讲和、用豁达的姿态去看待得失了。

　　可有时还是惶急，却不知怨谁，比如去年的桂花开。

　　门口有株桂花。栽桂花的好处是没有漫长的等待，春天种下去，秋天就可以收获一树香风了。所以每到秋季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富翁，在桂花树下埋有一笔财宝。从花苞直到花落，每天去转转，挂上一些希冀或者收获一些惊喜。桂花也不负我心，一年一年地长高，花也开得更密。每次在树下转悠的时候，我竟觉得这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无言的朋友，每年如约而至；她来了，就是秋天来了。她是秋天的灵魂，她盛开了，秋天才会鲜活起来。

　　去年秋天太热，花芽都蓄势好久了，却始终像羞涩的少女，迟迟不肯吐露心迹。等待的心情都抢在花前头几番开落了，才等到降温。花开出来，雨也跟着来了。雨在落，花也在落，三天时间花就落完了，连留在空气里的一点暗香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雨停后，只剩一树空枝。仿佛期盼着一场盛宴，结果还没开场，人已星散；像请了大师的表演，还未来得及喝彩，戏份已完。等待成空，如何受得了？跟谁去急？

　　今年的天气耍了个花招。热着热着突然来一阵寒潮，骗得桂花以为佳期来到，“嫩蕊商量细细开”，犹疑着，张望着，珍珠蕾打开了四个瓣。今年的桂花似乎不及往年来得猛烈，也许，桂花们知道上了当，一合计，把香囊的袋口捏紧了些，不肯全放出来了。

　　桂花是和着满月一起来的。当月的清辉减一分的时候，花香却增一分，花好月圆原来是以这样此消彼长的过程才完成的。神话中，月是桂的故土，只有在静静的深夜，这流落凡间的浪子才能敞开心扉，香成醉人的模样。所以月色里，眼睛是多余的，蒙上眼睛，不需指引，也能凭借暗香的牵引去寻找来处。

　　在桂树下转了几圈，甜丝丝的香气让我快乐。可这快乐又让我忧愁，真担心明天会突来一场风雨。我搬来凳子，要收集一些做成桂花蜜。邻居的女人说：“瞧，男人也花痴呢……”

　　能痴花总是好事，说明我还对万物有情，还和这四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还能凭借花样的文字感知自然的脉搏律动；何况，邻居哪知我心中的那份贪恋，这一季季的美好，都是不能重来的，无论是夏花绚烂还是秋叶静美，一一都是我想紧紧握住的。我想趁风雨还未来袭，收集一些属于这个季节的美丽，把它做成一块香膏，或酿成酒，在以后的日子里，借一壶温水，把一生所遇见的美好的人美好的事化开来，慢慢地酌。

　　桂花柔顺地落入我掌心，那细细的花瓣，终究不能盈握，她们从我指尖滑出，无声地落了一地。在月光下一一检视，真像我过去的岁月，微小，带着淡淡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