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卡塔尔首都多哈到苏丹首都喀土穆，空中飞行只需两个多小时。这是一条跨越亚非的航线。从高空俯瞰，一样的平沙漫漫，分辨不出亚洲和非洲的界限。地球只不过略略侧了个身，所呈现出的是完全不同风貌，就一下子把我们这些见惯绿野平畴、高山流水的南方人的目光吸引住了。

　　2009年，我和100多名同事陆续抵达位于撒哈拉沙漠边缘的阿特巴拉水泥厂。一条日产5000吨的熟料生产线，其规模就属全非洲的老大了。竣工之日，连苏丹总统巴希尔也来剪彩，由此足见非洲的贫穷落后和对经济腾飞的渴望之情。

　　中华民族不愧是全世界最具智慧和坚忍的民族，短短几年，就从三十多公里外的尼罗河引来了水，在一片孤绝的荒漠中建起了高塔、安装了设备。我们去时，那里有了绿树、鲜花，俨然成了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洲。

　　然而，这终究是一片荒凉而浩瀚的沙漠之海——阳光、砂砾、零星几棵长满尖刺的树，构成了简单的风景；天蓝得像一块磨得发亮的玉，让人有将其抱在怀里细细摩挲的冲动。沙尘暴来袭时，则是天地变色，遥遥的天际似有千军万马腾腾奔来。不一会儿，天昏地暗，风沙扑面。这时最好关上门窗，安安静静地呆在屋里，听风裹挟着黄沙一阵阵地掠过。有时，沙尘暴能持续一天一夜，出去走一走，嘴巴里都是沙。

　　简单的风景很快就看腻了，这让我们个个生起了“思乡病”；更何况伙食单调——苏丹有中国人开的农场，每星期送一次菜过来，送来什么就连续吃什么。到后来，我们面对一大盘菜发呆，勉强拨弄几口，放下碗筷走了。因此，空闲的时候，一群男人聚在一起就聊吃的。苏丹是伊斯兰国家，没有猪肉，可大家研究最多的就是红烧肉做法，勾得喉间馋虫爬上来又狠狠吞下去。听父辈说，上世纪60年代闹饥荒，人们也是这样，干着活也幻想着吃的，惹得公社干部发下宏愿：将来挂一斗米在你们嘴上，免得一天到晚念着吃吃吃。

　　当地人热情，趿着夹趾拖鞋，晃荡着长胳膊，一副散漫的样子，看见我们，远远地微笑打招呼：“洒滴歌，大麻母(朋友，你好)！”更多时候，他们坐在泥地里，打瞌睡、吃饭、说笑。他们和土地是亲密无间的，当他们想坐的时候，随时坐下，不介意白袍子被泥沙染黄，仿佛大地，本就是一张可安卧的榻。苏丹人率性而随意，一副坦荡荡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就像这里的太阳，直接、干脆，只要从地平线露出头，就是光芒万丈了，少了云遮雾绕，缺了点诗意缠绵。

　　但是他们对信仰的虔诚，却让我们肃然起敬。如果你在旷野里见到一个双膝跪倒、额头触地、深深俯拜的当地人，绝不要惊奇。他们是在和心中的神灵沟通，这个过程，非常神圣。行经教堂，唱诗声一波一波细浪般袭来，也常让我们这些外来客不断在内心追问：苍茫大地，万里寄身，我们飘泊的灵魂又将安放在哪里？

　　好在日子叠着日子，工作忙起来，也适应了把一缕思乡情仔细叠好，放在轻易碰触不到的角落，像沙漠里的兽骨，一阵风沙来时，又多了一层泥，慢慢被掩盖。

　　中秋来了。

　　这只是一个时间上的中秋——没有四季变化的沙漠，是感觉不到丝毫秋意的。九十月份间，从北回归线返回的太阳，热烈得像个火球。我们只能在想象里体味那份“凉风有信，秋月无边”的凉意了。

　　我们很精心地迎接这个异国的中秋，派人去喀土穆采购月饼。每年都会有精明的商人从国内过来制作月饼。为了一慰乡情，人们是不会在意价格的，这也是传统节日的魅力所在，她是在心头生了根的，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也会发出绿绿的芽来。更难得的是，从南部苏丹流转过来一只小野猪，算是有肉了；自己还酿了米酒——这两件东西在伊斯兰国家是禁忌品，平常买不到。有酒有肉，我们可以过一个丰盛的中秋节了。

　　那晚，一百多名汉子团团而坐，觥筹交错，杯杯见底。当酒桶见底时，一群人也醺醺然了，话头也多了。一屋子的热气和喧嚣，满胀得像是要把简易房的屋顶冲出个洞来。

　　沙漠里，月亮悄无声息地挂上中天。天上没有云雾追逐，地上没有桂花烘托，唯有漫天星斗焕然，一颗一颗晶莹闪烁，分不出这水一般漫过的光辉，哪是星的光，哪是月的光。只觉身子很轻，将要倾倒，也像要浮起来了，只想寻一块地方，枕着这一地的月光躺一躺。

　　有人掏出手机，想打电话，算算时差，家里已是午夜了。倒是月光，刚从东方赶来，是收纳了家人的目光又转交出来的。它是信使，把万语千言，一字一句地写在了清辉里。这无声的密电码，被游子心中的电台接收。翻译出来，字字写满思念。

　　浮沙终于抵不住道道月光的冲刷，掩埋的兽骨一点一点露出峥嵘。有人再也忍不住，“哇——”一长声，吐尽肺腑，高亢而带着颤颤的尾音。我们也跟着“哇——”喊向空阔，听不到回声。游牧的驼群不安惊起，它们彼此闻一下鼻，又摇摇头，仿佛在说：“快看快看，那里有一群傻子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