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夏天的雨,尤其是夜雨。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但在我们江山,春天的雨水很充沛,要说贵如油,应该是夏雨。特别是夏收之后,要赶在立秋前把晚稻的秧苗全部插完,这时的雨水就因供不应求而倍显珍贵了。在我儿时的印象中,夏天常常缺水,十夏九旱,收割后的稻田被太阳晒着,晒得发白,晒得龟裂,晒得一条条大裂缝像嗷嗷待哺的嘴。父亲出门时,会习惯性地抬头望一望天空,可偏偏这时候,总是晴空万里,而父亲的脸上便愁云密布了。
水库的那点水不够。每逢开闸放水,村民之间互不相让,动手打架的事,时有发生。父亲是生产队长,为人谦和,遇到这种情况总礼让为先。社员们有时会怪父亲太老实,父亲听了也不说啥,一笑了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用水矛盾依然突出,而父亲还保持着礼让为先的做法。这时没有人会怪父亲了,背地里都说父亲是好人。
我那时还小,但和大人一样,总盼着老天能酣畅淋漓地下一场及时雨。夏天的雨是犟脾气,说不来就不来,再盼也不来;夏天的雨也是急性子,说来就来,一分钟前还烈日当头,突然乌云卷起,轰隆隆电光一闪,噼里啪拉的大雨点子直打下来。大人小孩一阵忙乱。正在田间割稻的人们,被突如其来的一阵猛雨浇成“落汤鸡”,晒谷场上的稻谷也来不及收。父亲嘴上说着责怪老天爷的话,但从语气和表情可以看出,分明是高兴的——有什么能比一场及时雨,更让农民高兴的呢?
夏天的雨,不仅解决了插秧用水问题,还带来凉爽。炎炎夏日,只要淋漓地下一场雨,东南风一吹,山村的傍晚立马就转凉了。平日里光背干活的老农,这时已披上一件布衫,坐在门前的石块上,叭嗒叭嗒抽着旱烟。这样一种雨后的闲情会延续到夜晚,直到把身体躺平在透凉的篾席上,聊着关于农时的闲天,迷迷糊糊地睡去。
夏天的雨,是热烈而酣畅的。雨点打在头顶的斗笠上,铿锵有声,能让人明显感到雨的力度。雨点打在池塘的水面上,叮咚作响,溅起一个个水泡,不一会儿雨脚如千军万马,连成一片,水面上便弥漫起一片雨雾了。雨点打在屋瓦上,又清又脆,时重时轻,时缓时急,那是最有韵律的雨声。难怪白居易要用雨声来形容浔阳江头琵琶女的琴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我对琵琶琴声固然没有研究,但对雨珠敲打在屋瓦上的声音却颇有心得,感觉这“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句,说它是雨珠和瓦片,也是成立的。如此美妙动听的雨声,若是在夜深人静时听到,便更令人难忘了。
小时候,父亲、哥哥和我一起睡在老屋的阁楼上。夜间突然下起雨来,雨点敲打在头顶的瓦片上,叮叮当当地响,清脆的雨声落进我的梦里,响在我的枕边,我们从梦中醒来。我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静静地听着雨声,听着父亲摸索着起来,踩着木质楼板走下楼去的声音。每次夜雨来袭,我们家都是父亲一人起来。他把里里外外察看一番,把门外的家什拿进屋,晒干的柴薪用稻草盖一下,门窗关一关。不一会,雨下得更大了,天井口的四个檐角已汇雨成流,哗哗有声。老屋外面就是大片的田野,从那里传来父亲与村民很响亮的说话声。父亲的心里永远牵挂着农田。大雨来得正是时候,我知道父亲此时已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扛着锄头,去田间巡查,引水排水去了。
我早已离开老家,但不管何时何地,每逢听到雨声,就会想起家乡夏天的雨,想起父亲。我知道,如今的家乡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山村。水库容量成倍扩大,村里稻田却有所减少,有的用来盖房子了。农田用水已不再有问题,也不再是问题。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不少人家都不种田了,谁还操心农田用水问题呢?然而这一切已与父亲无关,因为父亲已去世16年了。
关于听雨,宋代蒋捷的词是名篇。“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的一生仿佛总在听雨,雨声中回响着他的记忆、他的惆怅。雨并没有什么变化,时过境迁,心境不同罢了。少年蒋捷曾在歌楼上听雨,而我的少年则在老屋的阁楼上听雨。在那些雨夜,我静静地听着雨声,听着父亲下楼的脚步声,心里的那份踏实、那份温暖,当时只道寻常。如今我住在城市小区的楼房里,午夜梦醒,听到夜雨淅淅沥沥地洒落在窗外花木的枝叶上,雨滴不紧不慢地敲打着金属晾衣架,蓦然回首,人生已到了“鬓已星星”的境地,但要说“悲欢离合总无情”,我还远未到达这种境界,也不想要这种境界。
此时此刻,听着外面的雨声,我又想到了父亲,想到他一生的辛勤操劳,想到他因病早逝未能过上一天好日子的遗憾,不知不觉,泪已湿了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