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事向来只求随缘尽兴，所以去耕读游玩并没有多做准备，只是那天清晨被鸟鸣声唤醒，随风飘荡的青草味的丝丝甜香直逼肺腑。这满眼春光好得让人不忍辜负，如果不去好好享受一下，真的有负造化美意。想起几天来朋友圈常常晒出的耕读风光，那一片山水、那一派田园，像个淡雅的女子，眉眼盈盈，柔美恬静，值得做一番探访。

　　在“耕读”叫做“埂头”的时候，那里有个水泥厂，终年烟尘弥漫，染得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后来水泥厂被关闭，村庄经过整治，修建了亭台楼阁；那个溢满污水的池塘也被疏浚成一个小小的湖，春来杨柳堆烟，桃花灿若云霞；那土里土气的名字，也改成了颇有文化内涵的“耕读”。经过这样的脱胎换骨，耕读吸引了远近的游客。

　　耕读之美，全在于那汪水。

　　虽然水面并不宽广，目光所及，恰好能不费力地把整个湖面纳入眼底。湖小巧如一方砚石，四周垂柳依依，像是砚上古意森森的花纹。春来柳丝刚刚绽开青眼，淡淡的绿意像氤氲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青烟，和着散不去的雾气，湖水也有了一番寒烟轻绾、烟水迷离的感觉了。

　　一株桃花，临水而红。花枝探入青碧的天空，落满了阳光的薄金，朵朵遂拥有了玉一般的润泽。桃花流水，向来是天造地设的绝妙搭配，娇花照水，花因水而娇艳，水因花而妩媚，两相映照，相得益彰。

　　我在岸边坐着，沉默如湖畔一柳。柳是长发飘飘的温婉女子，柳丝低低垂入水中，纠结着是该打捞坠落的阳光，还是该缠住一片飘过的云影。我坐着，任思绪飘过粼粼波光、越过菜花盛开的重重田野，去回想我的来处，我的老家。

　　这一切我都曾拥有过——这水的清波、岸边的柳色、依水而建的草寮，都是我曾实实在在拥有过而今天却无法再走进的过去。一个在乡村长大的人，在二三十年后却需要凭一张门票，去寻一处复制出来的田园，细细咀嚼一段古老的乡情——沉浸于这样的回味里，又该是怎样的一种苦涩心情？

　　那时的春天是没有围栏的，春光把漫山遍野都染绿了。几场细雨过后，枯瘦的小河日渐丰盈。河滩上，杨柳急着吐出新芽，枝条多汁柔软。随意砍下一段，横着划两刀，小心地旋下一圈皮，就成了一只柳哨子，放嘴里“嘟嘟”地吹，吹出一些不成调的音符。柳皮有些苦，就狠命吐出几口苦水，又接着拼命地吹。

　　大观园初成，贾政一行游园，眼见青山斜阻、杏花喷火蒸霞，不觉笑道：“此处倒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不免勾起我归农之意。”此山此水，熟悉如故人，唤起的岂止是归农之意？像是一幅山水长轴，你是它的旧日主人，而今辗转相逢，却赫然印着别人的钤记。把玩之间，风物还似旧，春水碧绿、桃花淡红，尽情地渲染着春天，你却注定只能是个垂手的看客，临行，甚至带不走一枝春色！离家那么久，故园春来，那片山水谁来领管，年年柳色又该向谁而绿？惆怅得几乎有浅浅的悲哀了。

　　往回走的路上，看见路边一块牌子，写着“杜鹃园”。看看天色还早，就信步走了进去。

　　乍见之下，我竟不相信那是杜鹃——高高的树干，开着硕大的红花。我想，那是茶花吧。也许栽树的人也怕有人难以置信，就在树上挂了个小牌——大树杜鹃，移栽自云南深山。

　　这杜鹃完全颠覆了普通映山红秀气娇小的形象。树高，褐色的树皮，剥落得左一片右一片，斑斑驳驳的，显得饱经沧桑；叶长而厚，如苍劲的手掌托住了花；花朵大，分不清有几朵小花紧紧拢成一簇，一团一团如燃烧的火苗，热情奔放，又端庄凝重。树之苍老、花之艳丽，我的心被莫名感动着，仿佛那些花一朵朵从枝头飘离，在我心头汇集成河，让我委顿的心瞬间满溢着欢喜。原来美丽也可以像地裂山崩，如此震撼，如此惊心动魄。山茶花也有这样的美法，只是它没有古旧的枝干可依，就像廊前的灯笼，红得没有重量显得飘忽；而这种红却是庙宇的大柱，美得古朴庄严，美得深沉凝重。

　　四下无人，庆幸在这蓦然相逢里，可以安安静静地独对一树花开。阳光照着我，也照着花树，我们共享一份喧闹中的宁静，也共分这渐渐西倾的暖阳。我看花，花也凝视着我。这一刻，我们呼吸与共、心意相会，忧伤平复、快乐沉潜——这种感受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只觉多年积在心里的结，在这默默的对视里烟消云散。

　　人人都在寻找和自己心灵相契的一个人、一处山水、一花一石，来和自己互相鉴照、互为知己，在“我如此花”和“此花如我”的惊为前世旧识的欣喜中，做一番彼此印证。这样的相知相契，不在于她有多美丽多曼妙，有时仅仅是一个眼神、一句话语，甚至一个不经意的手势，就唤起你心中渴望已久的感觉。你一眼认定，哦，就是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风景，是在心底早成了形、一次次呼唤的，今天出现，只是久别重逢。

　　不期而遇是为缘。缘来而聚，缘去而散。耕读，这一处让人怅惘之地，因为这一树花开、一面之缘，又让我反复惦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