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三月，天空成了漏底的湖，不尽的雨水淅淅沥沥，下得人心都跟着潮湿。好不容易雨停了，中午约几个同学和老师一起吃饭。席间，有人提议，难得聚在一起，下午就一起去坛石看桃花吧。

　　一说起桃花，人人眉间都跟着灵动起来。那些《诗经》里歌咏过的、唐诗里反复吟诵过的意象，此刻一朵一朵地奔眉赴面，先开到脸上了：东风，暖阳，碧草，繁花……似乎看见了那些所有春天该有的美好事物，朝我们遥遥招手。久困淫雨，谁不想出去浴一回春光，朝原野空旷处吐出一口长长的郁闷之气？

　　午后，天似乎和我们开起了玩笑，又布起密云，接着雨星星点点就落下来，而且越来越大，老师驾车在雨幕里穿行。看桃花的地方叫大龙山，有点偏僻。依着导航，还是差点把车开到野径上去。无奈中打电话叫来桃花主人带路，掉头，倒行，在逼仄的路上颠颠簸簸才把车开到一座小洋楼边。

　　这就是心中所向往的桃花源吗？并没有想象中的十里桃花，房前零星几株桃花沉默在冷雨中，花疏枝稀。心中不免有些失望。雨却下得起劲，只得先进主人家避避雨再说。

　　来时，隐隐看见屋后藏着一大片桃林。两个女同学心有不甘，来不及喝一口主人泡上来的热茶，就急着跑楼上去了。女儿也急着跟上楼，我也只得撇下老师和主人聊着，一起依着后窗看桃花。雨中的桃花，含烟带雾，穿过漠漠雨丝，来和我的目光交接。虽然隔着无边烟雨，也觉声气相通。桃林虽然有一大片，桃花却零零落落。但因为这份疏落，桃花也别样婉约起来，一朵一朵，像是工工整整的楷书，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开着，烟雨蒙蒙，桃林淡红点点，有几分喜气，又有几分肃穆庄重。

　　两个女人一边惊呼，一边将手机探出窗外，无限接近桃花，想寻一枝最美的春色，拍下来带回家去。入眼皆是缘啊，众花之中，所有的相遇都是唯一的一次、都是最美的。

　　未见桃花，桃花只开在念想里；遥遥一见，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那一抹娇羞之色，仿佛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呼唤。一颗心早做了飞翔的鸟儿，去了桃林间翻飞跳跃。这多么像热恋的心情，只想快快投身情人的怀抱。

　　按捺不住渴切的心情，等不到雨停，我打起伞就往林间走去。

　　脚下泥泞，雨在千山垂垂落下，雨在林间低回缠绵。雨丝细细密密，桃花是美人，雨水是美人颊上的泪珠，盈盈粉泪，寸寸柔肠，修剪后的桃树，枝干清癯，桃花错落而开，一枝一枝风姿绰约，如绝代佳人，美丽而带着淡淡的忧伤。

　　女人们互相拍着照，也不顾纷落的雨，抛开伞，嘻嘻哈哈，风情万种地摆着各种姿势。她们的快乐写在脸上，也发自心间。

　　主人凝视着一株桃花，不无惋惜地说，真快，比早上要萎得多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朵桃花最艳之时不过短短一天，全盛之日也就是凋零之始。闻听此言，我不由地在雨中呆立。一直以来，固执地认为桃花乃是象征女人的花：人面桃花、桃花流水、桃花运、桃花劫，莫不是和女人有关。而今面对千树桃花，方知女人和男人并无分别，一样在轰轰烈烈地盛开之后走向凋零，被岁月无情碾落成泥复成尘。

　　问主人，为何要把桃树修剪得这么稀疏？主人说，桃树老了，不剪狠一些桃子就长不大。即便修剪如此，这样的一棵树还是只能结出五六十斤的桃子来，全盛时期，一棵可结100斤果子呢，那时一眼看去满树都是桃子！主人不无得意地说。

　　一棵桃树寿命不过十年，人生也不过百年。我以中年之身，面对这片老年之树，桃树桃花一起说法，道破的是一直未曾去详参的天机：生命是一场跟时间的豪赌，轮盘转动之际，你手中的筹码已所剩无几。在这场注定要输的较量里，为赢回一点尊严，你也必须像这桃花一样年年努力盛开，在盛开里优雅地谢幕。

　　主人指着不远处的幼树说：那里今年刚种下一片，等这片淘汰了，那里就开始结果了。来年，那里的桃花会开得更好看，桃子也会更好吃。

　　雨小了，女儿不再要我抱着，踩着一洼浅水高兴地跳啊跳，树上桃花纷纷而落。他们指着女儿红扑扑的脸蛋说，这不也是一朵桃花吗？

　　老师行动不便，没有和我们一起上山看花。我们回来，见他还独自对着门前那株桃花拍了好久。老师沉得住气，拿的是单反，桃花成了他眼里唯一的主角。我们在乎的是人，桃花只是衬托；在他的镜头里，桃花是精灵。因为有雨的润饰，每一瓣桃花都闪耀着玉色的光泽，每一个花瓣都带上独特的个性，千姿百态俯仰随意。每一个镜头里都是丰盈的生命，都是流溢的光彩。看花何须桃千树？一枝斜逸自成春。

　　在回去的路上，看见一株野桃花，繁花缀满枝丫，旁若无人地自顾而开，声势浩大。因为不曾被修剪，它便按着自己想要的模样开个尽兴。但是，按桃花主人的说法，这种桃树不结果。

　　世间之事似乎就这样矛盾着，欲有所成就必得承受约束、放弃自我本性，按着约定俗成的成功经验去修剪、去割舍，去承受难言的切肤之痛；山林隐逸，枝枝蔓蔓，不加雕琢，率性而自由，却注定只能平淡。

　　你，想成为怎样的一枝桃花呢？大龙山回来，我仿佛看见了一段小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