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春天对于我来说,是从香椿开始的。当门口那几棵香椿树慢慢长出几枝深红色香椿芽时,田野里,菜花就织成了大片大片的花布,采花的蜜蜂在那些黄花、白花上飞来飞去,像春天播种的农人,忙碌地丈量着田间的距离。
在家乡,香椿树的地位是崇高的,据说房屋的正梁只能由香椿树制成,所以香椿也被称为百树之王。每家每户的门前都会种上三两棵,以备不时之需。香椿树长得缓慢,然而,岁月的年轮里记满了儿时的快乐。
香椿一发芽,父亲总会用竹钩摘上一大捧。我踮起脚来,仰着脖子看那最高的尖芽。不知为什么,明明不是我去钩香椿,却总止不住踮起脚尖,仿佛父亲每钩一下,都能尽上我的一分力量。
母亲把香椿芽切碎,和上蛋液,炒得喷香。这是父亲最爱的下酒菜。其实小时候我是不吃香椿的,闻不惯它奇异的气味,我只是喜欢看父亲钩香椿的样子。上学时住校,有一次到了学校,打开带菜的罐子一看,全部是香椿,于是那个星期几乎吃的都是白饭。周末母亲看到原封未动的罐子,惊讶地告诉我,香椿只是上面一层。好在长大后,慢慢地接受了很多原先不能接受的东西,包括香椿。
后来,我自己拿着竹钩去摘香椿了。香椿一直都那么慷慨,我要摘多少,它就长多少。其实,椿树是父亲,椿树也是母亲,而我是站在树下摘树芽的小孩。那样坦然地摘着,那样心安理得地摘着,仿佛香椿树就该给我这些嫩芽似的。我的手指习惯于接触那柔软潮湿的初生叶子的感觉,这种采摘令人惊讶而愧叹。我把主干拉弯,香椿忍着;我把枝干扯低,香椿忍着;我把树芽采下,香椿默然无语;我撇下树回头走了,那树却努力地在伤痕上结了疤,并且再长新芽,以供我下次采摘。
嫩嫩的香椿芽除了炒蛋之外,还可以裹些面糊,放在油里慢慢地炸成香椿鱼儿,洒上椒盐。香椿的浓香混合了面粉的酥脆,椒盐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等到香椿芽渐渐褪去深红的衣裳、显出绿色的中衣时,满树的茎叶已经很繁茂了,父亲会钩上几摞,洗净控水,交给母亲。这是些已经有点过了鲜嫩时期、快成为真正树枝的香椿。母亲在阳光尚好的日子,将其细细地切了,晒在竹簟里。香椿在日光的照射下,慢慢地缩水变色,最后成了一种普通的干菜,被母亲用小坛子妥善保管。
然而它又是不普通的。用这种香椿干蒸肉,有一股香椿独特的浓香。香椿干浸润了五花肉厚厚的油脂,鲜香油润,酥糯不腻,咸鲜中略带甜味,越蒸越糯。这是我儿时最馋的菜肴,也是住校时能带的最奢侈的菜,每次和饭一起蒸好后,弥漫的香气会引得同学们口水直流。
年少时,再艰苦,都是最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