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得久了，路途也熟悉了，开始慢慢注意起沿途的风景。山不高，却紧紧相连；若有若无的雾霭，是轻笼着的薄纱；低洼处有一片一片的农田，也有零星的村舍点缀其间，绵绵不绝的是苍翠和林野的幽深。

　　有次正行间，看见远远的山脚下似乎有块很大的碑，镶嵌在一堵石墙上，在一片苍翠中横空而出，特别引人注目。想绕进去看看，只是上班时间急，有时经过，又忘了有这样一个所在。那天下班再次路过，突然想起来，于是绕了点路。来到碑前，只见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字，第一行赫然在目：“革命烈士永垂不朽”！

　　我的心瞬时虔诚，仿佛四野也跟着静默。立碑的年代有些久远了，描字的红漆剥落，隐隐的红意一如当年殉道者的血痕。我凑近，读那些小字：“张实，1892—1941，清湖人……”黑白的照片里，分明是个先生模样。那个戴着圆圆镜片的眼镜、嘴角紧紧抿着、着一身西服，隔着石墙、隔着75年的光阴，仍不可掩饰地透着书卷气的男人，他叫张实。计算他在世间的日子，短短49年。

　　再往下看，是对他一生简短的回顾。求学北大预科、北大，毕业于北大文学系。1927年参加革命，辗转任教于厦门大学、河南中州大学等多所大学，曾创办《江山日报》，发展党员，鼓动民众投身抗日。1940年被国民党伪宪兵逮捕，1941年正月十五牺牲于上饶集中营……

　　天色渐渐暗下来，而碑文有些长，一时也记不下多少内容，我掏出手机准备拍个照。手机却提示电量不够，不早不晚在打开摄像头按下快门时关了机。

　　想是先生在天之灵不想声张，用他苍劲的大手，于冥冥中无声地阻止了我。

　　先生高义，生命尚不足惜，何求身后功与名？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此话值得推敲。效命疆场、血溅黄沙固然快意，然而在那个国之将破、家如累卵，民众却依然昏昏的年代里，要唤醒这头叫中国的睡狮，何尝不是一场艰难的战争？文字，可以做风花雪月的吟咏，也可以做投枪匕首击中敌人的心脏，更可做龙吟、做虎啸，可做旷野的惊雷闪电，惊醒还在梦中沉睡的世人。

　　纪念碑的上方就是先生埋骨之处。占地不大，造型也和当地普通墓园并无二致，唯独青石的墓碑在75年的风雨中还是如昨天刚立的一般清爽洁净，似乎连苔痕也不敢造次，不敢随意来侵袭。碑文的最后一行是这样刻着的：继子×××奉祀。想来先生振臂呼号于乱世，以革命为业，终生并未成家。

　　能有一个理想为之驱驰、并为之倾尽所有甚至流尽最后的血，这种人是幸福的。社会也因为有了这种人才不会荒凉，而我们赖以栖身的人世，也因为这种人的光辉，令阴暗、虚伪、懦弱无处遁身。

　　夕阳西下，有个妇人赶着一群鸭子缓缓地从墓前而过；不远的田野里，有个很大的鱼塘，喂鱼的老头把一勺勺的饲料洒落，哗哗声清脆入耳。太平盛世、田园生活，也许是先生生前梦寐以求的吧？今天，林间的鸟鸣代替了隆隆的炮声，缕缕炊烟代替了遍地的烽火，在这一片青山绿水里，先生终于可以安息了。

　　只是当年，囚中的先生在酷刑之后、垂目之际，是否想起你的故乡清湖、清湖的那条长长的河流、河上的烟波、烟波里的白帆，还有你倚门而望的白发母亲？

　　呜呼！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