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归来,在门前驻足的一刹那,仿佛一脚踏进了空灵的梦境,连空气都是香甜的。千里月明,微凉的清辉水一般地洒下来,淹没了峰峦,湮没了高高低低的树。
晚归的倦意蓦然消逝,循着香气的来处,慢慢走近。其实,这样熟悉的香味是不用寻觅,也不需思索的——这必是桂花开了。
但仍不敢相信,还想固执地去印证,这样一株瘦弱的桂树竟会在今夜,不可思议地吐出一树芳华?
从小在奶奶的故事里长大。在不知早教为何物的年代里,比如正直、比如与人为善,她的故事就是我混沌初开时最好的启蒙。月明之夜,我必会偎在她身边,听她讲——
月亮里长着一棵很大的木樨花,有多大呢?几个人也抱不过来。奶奶连说带比划。每天,有个叫吴刚的老头都会来砍树,当树干快要被砍断的时候,有只大公鸡会不失时机地在他腿上狠狠啄一口。而就在他扔下斧头去揉伤口的间隙,桂树又神奇地愈合了。
这个故事如同吴刚伐树一般周而复始,伴随我整个童年;后来又知道了月中不仅有桂花树,还有寂寞的嫦娥、捣药的月兔。每当万籁俱寂、皓月当空时,我会凝神谛听,仿佛真的有坎坎伐树声,真的有月中桂子簌簌而落。
而当时访遍全村,竟无一株叫木樨的树。心中惆怅而又神往——这是一棵怎样神奇的树呢?
枝干像松一般伟岸吗?
花像杜鹃一样热烈吗?
香像栀子一样馥郁吗?
不久前邂逅了一位久未谋面的同学,说起过去的种种,久远的记忆一下子鲜活,提起的那些人仿佛别后不久,经历的那些事也恍如昨日。其实我还想再问一声:还记得教室外那棵桂树吗?二十年后当我重回母校时,它仍以芬芳迎我,但蓊蓊郁郁哪是当年的模样?步履一时迟滞,心遂薄脆如一张故纸,无端的凄凉,一声浩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风朝雨夕,学子安然在座,隔着窗子,桂树默然作陪。清风拂过,千枝万叶一起吟咏,年年岁岁,盛开的是花香,抑或墨香?朝朝暮暮,它在晨风里聆听,又在斜阳里默诵,是否堪称树中的大师、花中的硕儒?
多年前一直有个愿望,梦想着能拥有一所方宅,门前一个庭院,院中有一株桂树,好让我在闲暇时光里既能抬头望月,又能细数满地落花,那又是怎样的闲情雅致呀!所以当有朋友赠我一棵桂树苗时,我欣然接受,仿佛它马上就能落地生根,明晨便是“一树香风,十里相续”了。
暮春的一个午后,南来的风熏得人昏昏欲睡,一群顽童却玩性正炽,桂树在十来只小手的牵扯中时俯时仰,等我闻声赶来,已是满地狼藉。残留的几根枝桠孤零零的,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心中惋惜又无可奈何,失落的心情如同家里遭了窃。
元气大伤的桂树像面残破的旗帜,骄傲而又落魄。我不忍相望,又不能不看。
可今夜,犹有细小的花蕾怀抱芬芳,随时准备破空而出,一朵朵又紧紧挨挤着,结成冲天香阵,漫天袭来,谁能抵御?谁不为醉?在这样的凉风中,在这样的明月里,默然相对一棵花树,久久沉吟,不知今夕何夕。
“芙蓉只解添愁思,况东篱、凄凉黄菊。入时太浅,背时太远,爱寻高躅。”能否也植一棵桂树于心,以骨为岩、以血为泥,在孤单的岁月里,在瑟瑟的西风中,独放一树高洁与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