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嘴里却极尽委婉地把近期不能回去的理由说了一遍。母亲听出了你的意思，挂了。

　　放下手机，你叹口气：真是一世大人两世小孩啊，老了也是这么会“搅”(江山方言，小孩子哭闹，要这要那的意思)。

　　出差去了一个离老家不远的城市。突然降温了，细蒙蒙的雨丝带来了秋的凉意，风掠过行道树，像在千枝万枝间低低地呼唤你。望着陌生的城市中匆匆而过的面孔，你的思乡之情瞬时难以抑制地激荡起来。一路朝车站奔去，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回乡的车票。

　　乡间人影稀少，像候鸟，大部分人都外出觅食了，留下老人守着老屋。走在狭窄的巷弄，只有你自己踩出的步履声回响，偶尔还有一株细瘦的野草来缠你的脚。屋檐下几只麻雀在筑巢，你想起小的时候怎样架着长梯去掏雀窝、怎样没架牢连人带梯倒下来，没摔疼；回家后却被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疼了好几天。

　　巷子的尽头就是自家的门庭，进门有个窄窄的小院。门是不必关的，小偷也不会来光顾。乡间别无长物，只有穿堂而过的清风、风里翻飞的爬藤、爬藤攀附着的老墙。凌空开出的几朵花，给斑驳的墙壁平添了一段摇曳之态。

　　你没有打电话回家，母亲的惊喜和父亲的责备交织。你心里窃喜，有种偷渡成功的喜悦——要的可就是这个效果呀！

　　母亲给你端菜，把你喜欢的摆你面前；父亲给你斟酒，你说：“爸，我自己来。”在家里，你又成了被宠着的小孩。父亲不由分说，给你满了一杯。高粱烧泛着酒花，浅浅的红，是那种熟悉、亲切的乡间泥土的红。“尝尝。”父亲话不多，言简意赅。你抿了一小口，又夹了一口菜。新摘的四季豆，早上还沾着露水呢；柴灶里火烧得旺旺的，用山茶油一溜，也不加其他佐料，碧油油的惹人爱。

　　一种说不出的舒心快意上来，忍不住赞了句：“真香！”

　　“那是！”父亲和母亲难得的一致。答案的指向却是不一致的。父亲指的是酒，母亲指的是菜。

　　“水好，”母亲一脸自豪，“你看看我们这里的水，青汪汪的，喝起来都是甜的，种起来的菜当然好吃。”不错。你心里深以为然，一汪碧水让多少城里人羡慕呀。

　　“真可怜，”母亲又在心疼儿子，“一年到头也吃不到个新鲜的菜，那些大棚里种出来的，一点味也没有。”

　　母亲不知道现在还有种菜叫“化学”，人的胃纳成了整个实验室。你没说，说不清楚，也怕她担心。

　　母亲端菜上来，看见你发亮的前额。“贵啊，头发怎么越来越稀了？是不是太操心了？”你抿了一口酒，幽幽地答：“都怪爸，还不是遗传了爸的？”爸爸立马辩解：“那不是，我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就在母亲放下盘子一俯身的刹那，在明亮的灯光下，母亲的白发也在你眼下毕露无遗。曾经那么让她引以为豪的一头乌发，如今全白，像顶着一只硕大的茧。这只苍老的蚕，也许将要吐尽最后一根丝了。

　　“妈……”你一下子喉头发紧，感觉声音有些异样了，眼眶里也像有什么在转，忙灌了一大口酒，呛了。

　　“慢点慢点，家里的酒烈，要慢慢来的。”父亲说。

　　是的，高粱酒绵软醇香，还带着父亲的汗水、母亲的手泽，是适于细品慢饮的，怎么可以一倾而尽？

　　夜渐深，你也微醺，心却有点小小的兴奋：人到中年，有父母在堂可真好呀，有家酒可醉，有声妈可叫，那你就不算无家可归了。临睡时，突然想给远方的她打个电话，想问候呢，还是想炫耀？说不清楚，拨了几个号，又按了，太晚了，怕吵醒她，也怕吵醒孩子。“哎，上学，上班……”你心里嘀咕着。睡吧，新晒过的棉被，带着阳光的温暖气息，适宜升起香甜的梦。

　　夜深了，月光水一般地倾下来，整个庭院明晃晃的，像是在水中漂浮，又像是编织了一个神秘的梦境。而临窗的一株老桂花，也在梦一样的夜色里细细致致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