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在半山坡上，掩在一片翠竹林中。也有土路上去，但坡陡弯急，仅有本地胆大的拖拉机手敢上，我也就不逞强了。提着给叔婶的一点小礼物，在竹叶的沙沙声中，踏着斑驳的光影前行。偶有迎面走来一两位或肩扛锄头或手提水桶的长者，老远地大声说：呦，今天这么难得，回来玩一下。我也点头应答着走近。以前他们可都是远远地大声说：呦，这么乖，又回来看奶奶了。奶奶曾经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也是邻居们最羡慕的长辈，都说她有福气、身体硬朗、儿孙满堂，晚辈个个都孝顺，尽享天伦之乐……

　　在熟悉的小路拐角，几只散养的芦花鸡在地上刨食。未等我走近，它们已急急地跳转身去叔叔家报信了。叔叔的门半掩着，门口晾着新收的稻谷，人却不在。我放下东西，直奔老屋而去。

　　老屋门口是一块不大的平地，往下是逐级的山垄田，现在大多荒着。在以前，那可都是各家的宝，用“寸土寸金”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不要说田里，就是窄窄的田塍上，都见缝插针地种满了豆子。老屋是典型的合面三架木质结构，两扇结实的杉木大门立在石础上。看着那条已经被岁月磨得锃亮的石门槛，儿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记得有一次，调皮的我把奶奶刚买来的几只小鸭子当玩具。那黄色漂亮的绒毛、笨拙可爱的步态，对于才五六岁的孩子来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可不一会儿，有一只不幸的小家伙被我弄得停止了喘息。我不知所措，坐在门槛上，呆呆地盯着它。终于被奶奶发现了，无比心疼的她刚数落了我两句，却被曾祖母打断了。那时曾祖母还健在，而年幼的我可以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房长孙，爸妈还都在城里上班。打发走奶奶，曾祖母迈着缠脚女人特有的碎步，帮我把那只小鸭子打理干净，抹了些盐，从门口的田边摘了两片箬叶裹了起来，又一手拉着我到了厨房的柴火灶头。不多久，炭火煨熟的肉香混合着箬叶的清香，直往我的鼻孔里钻。我催着曾祖母从灰里把箬叶包扒拉出来，急不可耐地打开就咬。那香甜的滋味，令我至今回想起仍旧直吞口水。

　　从大门进去，屋子分上下两个厅堂，正中间是一方天井，四角挂着用棕做的水引，雨天顺瓦而下的雨水都被引入檐下的水缸存着，边上还搁着一个大石臼，那是农历八月十五打麻糍专用的。

　　每到中秋的前一天，叔叔就早早地用竹刷将石臼里里外外擦洗干净晾着。中秋节这天，天还没亮，我就被一阵有节奏的敲打声给叫醒了。于是一骨碌爬起来，趿着鞋，冲到天井下。爷爷和叔叔一个蹲着一个扎着马步，已经开打有一会儿了。叔叔每敲打一下、抬起木棰时，爷爷就用蘸过凉开水的手快速地翻动臼中的糯米团；在他缩回手的一刹那，叔叔的木棰又紧跟着飞快落下。百十下后，一臼又糯又白的麻糍就大功告成了。爷爷用手揪下一小团，丢进盛满炒香、磨细的黑芝麻糖里，用竹筷翻滚两下，送到我早就吧咂不停的嘴里，顿时，我的舌尖就被香甜软糯的麻糍给彻底俘虏了。

　　儿时的老屋里极其热闹。爷爷兄弟四个，又各有四五个儿女，全都在老屋住着。每个房间里都满满当当地挤着两铺床，除去放家具的空间，就只留下过道了。住不下的堂叔们就在楼上打地铺。小时候我可是经常舍弃楼下的大床，攀着木梯而上和叔叔们挤地铺呢。躺在稻草铺就的床上，肆意翻滚、嬉戏，木楼板常被我们震得咚咚响。直到楼下传来叔公的责问声，我们才安静下来。

　　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就是晚上。忙完地里的农活回到老屋，大家从各自门口拉条椅子坐下，聊起一天的长短。我是最能窜的，看看这家、瞧瞧那家桌子上有什么好吃的。等到吃完饭，天也黑透了，大家又围着天井坐着，爷爷和叔公的旱烟筒在夜色中时红时暗。借着微微的亮光，可以看见缕缕白烟从爷爷嘴角吐出，又在空中慢慢飘散。我和年龄相近的几个堂叔一会儿玩捉迷藏、一会儿绕着天井跑，互相追逐，直到满头大汗仍不肯罢休，老屋的角角落落都洒满我们的嬉闹声。

　　如今，爷爷奶奶、叔公叔婆都不在了，叔叔和堂叔们也另建了新房子，相继搬出老屋。慢慢地，老屋变成了各家堆放杂物的场所。卵石铺就的天井地上，长出些不知名的草儿；几件大件的农具上积满灰尘；一只硕大的蜘蛛，在它新织的网上悠闲地等待猎物；只有间或归巢的燕子，提醒着我们老屋曾经的喧闹和儿时简单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