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我写《寂寞钞关弄》和《1793年舟山故事》，五万字，一段清朝初期舟山海上丝路历史。廿八都就在那时像一位不速之客冷不丁地撞进了我的故事。1698年，清政府将当时中国四大海关之一的浙海关从宁波迁移到定海后，江浙的大批丝绸茶叶瓷器，便从舟山出口海运至西方，开创了舟山海上丝路史上的一段辉煌。可惜为期极其短暂，只过了61年，乾隆帝就下令禁绝舟山口岸对外通商。自此之后，江浙丝绸茶叶瓷器只能先由船载，溯钱塘江而上运至江山，再由马驮肩扛，沿仙霞古道，至廿八都，出枫岭关，进入福建，再辗转运至广州出口。廿八都也就在这一时期，成了海上丝路陆上运输线上的商旅重镇。又过了34年，到了1793年，英使团访华首站登陆舟山，向清政府谋求舟山重新对外开放，结果未能如愿。返程时，公使马戛尔尼及其随行74人，在两广总督长麟陪同下，也是沿着仙霞古道，经过廿八都去的广州。舟山和廿八都，在这个过程中，此消彼长，定格为历史转折的见证之地。

　　走在廿八都，仙霞古道穿镇而过，陡峭山路变成了平坦街巷，墟市繁华代替了大山苍凉。遥想古代的客商贩夫走卒，从江山一路走来，经清湖、石门、江郎、峡口、保安，过仙霞关，至廿八都时已走了75公里，天已暮色沉沉，人也筋疲力尽，在这里歇脚住宿后还要再赶一天的路程，经庙湾、梨岭、九牧、渔梁、仙阳至福建浦城县城，再走45公里。于是，廿八都在他们眼里是一路栉风沐雨中一次难得的停留，不仅休息身体，而且慰藉灵魂。镇里居住着各地移民，操着南腔北调，循着说话声走去，说不定就能遇到老乡，这是令人多么兴奋之事。廿八都又是仙霞关、枫岭关守军的屯兵之地，有了兵士守卫，就不会再有一路上的担惊受怕，怀揣重金的客商，晚上就能高枕无忧了。在枫溪街边的酒楼饭铺里，暖一壶异地米酒，叫几碗家乡土菜，眼望窗外廿八都特有的徽式马头墙、浙式屋脊、赣式檐橼、闽式土墙，每个人都依稀看见了家乡的影子。廿八都，实在有着家一般的温暖。

　　这种境遇，这种情怀，只有在廿八都才能感受。

　　廿八都，是历史拐弯处的一块“飞地”。上万人口，操九种方言，竟有一百三十多个姓。想必这一百三十多个姓氏里，有不少客商贩夫走卒，在崇山峻岭中走累了，就在这里定居下来。或许还有避祸逃难的富家，看中了深山里这块福地，在此安身立命隐世幽居。我在镇里找到了始建于明朝、又在1654年清顺治年间改建的浙闽枫岭营总府，据说这是最早的廿八都，康熙年间营署周围还是三面临溪，一片荒蛮。看看镇里的公共建筑，大多是在廿八都成为海上丝路陆上运输线上的商旅重镇后建造的，如枫溪桥建于1838年，水安桥建于1864年，真武庙建于1868年，此时廿八都靠商旅栖息地生财，财富积累已逾百年。至于仿巴洛克风格的洋油店，类似于现在物流承运的隆兴过载行，在浙江、福建、江西等地设有分号的隆兴钱庄总部，以及众多的会馆茶肆、店铺作坊、庙宇祠堂，都是廿八都鼎盛时期留下来的。最晚的文昌阁建于1909年，那时国门早已洞开，廿八都商旅重镇的地位开始慢慢下降，但财富积累也到了可以视读书为天下第一事的地步，以致造起了原本只是县治所在地才有的、学子读书会文的文昌宫，而且一造就是两座。

　　从廿八都回来，我才知衢州最深沉的美在哪里，是在廿八都。时光流逝，物质财富生生灭灭，繁荣衰落几经轮回，但文化积淀之美，却青春不败，哪怕衰落了也依旧楚楚动人，任何力量都撼动不了。

　　(作者系舟山日报报业传媒集团副总编辑，舟山市作家协会主席，本文原载于2015年4月24日《舟山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