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秋天，逢着西山下那片春意盎然的花园。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它时正逢酷暑。那时，它还是成片的黄褐色的土地。每当我开车经过时，总是忍不住不去看它——在繁华的闹市区，有这样一大片空旷的土地，不说是奢侈，那也是相当阔绰的。如果不是生活在这个城市、基于对这座城市的了解，仅从这片裸露的辽阔的黄土地上去断章取义，真会让人有置身黄土高原的幻觉。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这片土地上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有时，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或者说我还不具有太强的好奇心。

　　不过自从我关注这片土地后，它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发现这片土地上几乎每天都有人在奔忙，有的时候十多个，多的时候三四十个。他们分散在这片土地上，远远望去，像是一朵朵会走路的蘑菇。当然，后来我为自己轻松的比喻感到羞愧。8月正是酷暑难耐的季节，我坐在车里开着空调都觉得躁热难挡，可想而知烈日下耕作的人们的艰辛。表哥说：“在这个喧嚣、鼎沸的世界，手艺人的存在，艰难地延续着一脉静气。”可比起手艺人，我觉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们更是如此。除了秉承那一脉静气，一定还要有更多的东西，比如坚忍以及比坚忍还要坚忍的存在。

　　有一次，我忍不住起了个大早走近这些耕作的老农。那时太阳也刚刚起床不久，而他们显然已经劳作了一段时间，脖子上挂着的泛黄发旧的毛巾，因为汗水而有了一定的份量，衣服紧贴后背，是一种将湿未湿的模样。遮阳的草帽不辱使命地接住了一帽子的阳光，却遮不了沁满额头的汗珠。我细细打量了帽子下一张张的脸以及他们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是黄土地般的颜色，这是太阳与土地联合颁发给他们的最接地气的勋章。只有勤劳的农人们，才拥有这勤劳的土黄色。离我最近的一位老农，在人行道边耕作，微微拱起的背，在锄头一起一顿中起伏。他的身旁放着一个装满水的绿色的大雪碧瓶，像一只绿色的大眼睛在行着注目礼。我接连去了几天，人行道旁依旧是这位老农在一锄一锄地翻飞土地，只是距离前一天已经拉开了六七米。我忽然觉得，一天的时光也就六七米，那是锄头与土地丈量的距离。我想，翻新的土地就像粉刷一新的家，估摸不久会有新的主人入住。只是现在我还没有机会认识它。

　　8月下旬，我吃惊地发现，这一大片黄土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一颗颗、一粒粒、一根根，像针尖、似麦芒的绿色“尖脑袋”探了出来，是那种淡淡的好奇的豆绿、葱绿、茶绿、苔藓绿。它们娇嫩地依偎在一起，好像一旦分开就要融化了似的，让人怜爱。用手摸摸，呀，软软的，像新生儿分布不均的胎发，这里一朵，那里一簇，远远望去，像黄布匹上绣上了一朵朵绿色的云。

　　又过了三四天，这些“尖脑袋”们显然已经不满足探头打量世界了，一个个索性齐刷刷地站起了身、挺起了胸。这时你不难发现，它们早已枝干挺拔、绿叶繁茂，能呼风唤雨地掀起层层绿浪。哈，看它们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连泼辣的太阳都退让三分了呢！此时立秋已过多日，但它们大阔步的绿脚丫，依旧一步一步地向秋天挺进，且越来越猛，大有一种誓把秋天换春天的义薄云天。

　　9月开学季，因为孩子在距这片土地一条马路之隔的小学读书，送她上学后，我有了更多与这片土地接触的机会。我看着这些绿色的小苗苗一天天长大，想起马路对面的小苗苗在校园里也是如此，遂有满满的欢喜，一心盼她们长得更好。这种殷切，并没有因为它是植物而降低了多少，也没有因为她是孩子而拔高了几分。对于期望中的美好，我们给予的期待其实都是一样的。

　　9月18日，我惊讶地发现一大片的绿丛中眨巴着几颗亮闪闪的“星星”，黄的、粉的、淡紫的……没错，是花！呀，竟然开花了！虽然零零星星，南一朵、北一朵，东躲躲、西藏藏地隐在碧绿的枝叶间，像标点，欲言又止；像音符，未成曲调；像小嗽叭，含羞吹起。不过你还别说，小嗽叭，能量大，果真唤醒了一朵朵、一团团、一片片的花呢！起先，就像天空下了一场彩色雨，滚动在枝叶上。后来，干脆连泼带倒，像一层油彩浮在了绿浪上。你想为它们写下点什么，都觉得词不足以表意。焦急中你发现那朵朵繁花，才是一个个擦亮眼睛的词语呀！于是开始释怀，不为未曾写下什么而觉得亏欠，因为朵朵花儿连缀起来，足以是一篇惊心动魄的诗词文章。

　　这个时候，你会感恩。感恩耕作的老农让你领悟，一年之间真的可以有不同的春天——一种吻合大自然的时序法则，寒来暑往，四季更迭；一种流转在农人的手心里，一播一撒，洋洋洒洒地便是又一个花枝招展的春天。

　　你会奢求，觉得没有比做一朵西山下的花儿更幸福的事了。皈依海会寺的寡淡清心，坐拥花草固有的素雅清心，梵音袅袅，不问四季，只须全力以赴地做着一朵花该做的事情。

　　你也会知足，这个秋天，西山下，我们在农人手心流转的四季里，再一次抵达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