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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珠

来源:江山新闻网    作者:jcc     时间:2015-05-12 08:50:11    「我要投稿

  此事发生在1942年4月。

  清晨,外面清亮清亮。地面上潮气很大,一切湿漉漉的。天井里的花草,沾满了露水。或有如圆圆珍珠,在草叶中频频滚动;或有如断续银链,在花蕊里连连闪烁。

  梳着垂髻的大嬷,弯着腰在天井里转了半圈,听到从东山传过来一阵紧一阵的嘈杂声,便抬头高声对孙女招呼道:“石姝,你去瞅瞅,东山那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噢,我这就去。”

  朱石姝从厨房里钻出来。

  她,十五岁,皙白的瓜子脸,一双又圆又黑如葡萄般的眼睛,嘴唇似用红纸抿过一般,一条齐肩短辫在脑后甩动,身上穿一件紫红粗布右衽夹衣,外罩一条月白色、两角绣着红花的小围裙。两条带子在后面打了个结,随着她的飞快脚步,带子如小风车在转动。

  刚跑了一小程路,便见六叔朱财和背着一个穿皮衣的小后生,从山路上踉踉跄跄走下来。五叔朱朝五见小后生两腿被什么刺破,便在后面关照着。

  朱石姝忙闪开道路。唔,小后生黄头发,蓝眼睛,紧身皮衣外面沾满露水,两条腿像木棍一样呆板地撞着地面,一只手臂歪垂着,脸上不时现出一阵阵抽搐难受的样子。朱石姝见之,一阵心酸。

  “五叔,我来扶!”

  她挤上去。咦,这穿皮衣的人两只脚怎么连在一起?喔,原来用一幅硬质带粗绳的布包着。那布里黄一块、红一块、青一块。这青一块,可能是被树叶青草粘着,而那红一块是什么?喔,可能是血迹吧。她用稚嫩的手指,轻轻摩了摩,粘皱皱。血,肯定是血。她心里又一阵心酸。

  到家了。

  五叔喊:“财和,快往我的床上放!”

  “不,就放在我床上!”

  大嬷吱呀一声,将大门打开。她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不知两个儿子将什么人背来了。

  “快,弄一些水给他擦擦。太脏了,得将他的衣服换掉。”六叔将小伙子安顿好,走出来对大嬷说。

  大嬷从厨房里拉过来一只大脚盆,放在房间里。她心里怕兮兮,这种蓝眼睛的人从来没有见过。

  石姝立即从水缸里提过来一桶水,“大嬷,你年纪大了,歇着吧,我给他擦。”

  水倒在大脚盆里了,石姝以手一试:这水太冷了,怎么能让客人洗这个。她甩了甩垂到面前的辫子,飞速回到厨房,从灶门顶提来一壶热水。

  蓝眼睛高兴起来,咕噜咕噜说着话,又以手势比划着。但石姝听不懂,其他人也听不懂。她最后比试着撞和划的手势,大家这才明白:说他跳伞时,降落伞被钩住,撞伤了小腿的胫骨,出现长长的伤口,他希望洗洗身子和伤口。

  房门关上了。石姝一直守在门外,她坐在一条小竹椅上,理着发辫:这穿皮衣蓝眼睛的人,怎么会落到我们这山坞坞里来呢?怎么不从大路上走,却从天上掉下来呢?

  小石姝一直在山坞坞里长大。长到这个花季年龄,从没有进过校门,也从没有进过县城。她听人家说,城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只是今天看到的这个人,真古怪,我们这里人个个都是黑头发,黑眼珠,而他是黄头发,蓝眼睛,那眼睛凹进,蓝得像是两个很深很蓝的酒缸;那鼻子特别高,简直可以挂个小瓶子;而且身上穿的是紧身皮衣,头上戴的是斜形皮帽。

  “唯不知他是哪里人?”石姝歪着小脑袋在思考。“但肯定是个很重要的人,不然,六叔五叔为何如此急促将他背到我们家里来呢?”又想,既然背到我们家里来,就是我们家的客人了。记得太公说过,进门便是客。

  房间的门开了。她利索地进门去,与六叔一道,将大脚盆的汤水抬出来,在天井里倒掉。客人已穿上六叔给他的衣服。

  她拿着客人换下来的内外衣走出来,大嬷说她来洗。石姝说:“我来洗,你老祖宗鼻子过灵,怕异臭。我年纪小,不怕!”

  石姝将大脚盆里注上清水,开始浸渍衣服。外面的皮衣,光溜溜,一下子入不了水。内衣倒软和,比较好浸渍。没有想到,那光溜结实的皮衣,除沾满泥浆、草汁外,还有好几个裂开的洞。这些洞有的若刀子割,有的如凿子戳,好端端的皮衣,怎么会出现这些莫名其妙的破洞?不用说,很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撞着树枝、刺篷而形成的吧?

  洗刷完了皮衣,换了一盆水,开始洗揉内衣。山坞坞其他没有,水源倒是充足,但要到外面小溪里去提。石姝提起两只水桶,每手一只,往溪里去。提了一遍又一遍。这不要紧,自己有的是力气,提几桶水算什么。每次提水,她都要将桶灌得满满的,让水将道路两旁的花草都浇个透。

  该洗内衣和裤子了。呀,内衣除泥迹和血迹外,还有一阵阵汗气腥气往上冒。呀,裤子右小腿被撕裂将近一尺长,还有许多血迹粘在那里。难怪大嬷闻了会恶心呢,没关系,我不怕,无非是多提几桶水而已。

  等她去搓擦右边撕裂的小腿时,发现这里有一大块血迹尚未除去。她拿来搓板,将有血迹的地方揩上茶饼,反复以棕刷刷。棕刷太粗,她舍不得将这么细柔的衣服刷毛糙起来,就用自己细嫩的手指手掌,捏着衣服轻轻揉。

  要是这种斑迹洗不去,让这种衣服穿在身上,还有什么舒服感觉,还可能添烦增躁呢。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踌躇起来,她侧身看看大嬷,大嬷正在厨房里忙着。便轻着步,猫着腰,到了大嬷房间箱子旁,将那半块白白的肥皂拿出来,很快在白内衣血迹处擦了两擦,再侧身看看厨房,没有动静,接着,又很利索地擦了两擦。继而,立即将肥皂放至原处。看看大嬷没有发现,她露出窃喜的笑容。

  洗着,揉着,这块斑迹洗干净了。这时,屋子里走进来一个人,说等一会,保长要派人把这个穿皮衣蓝眼睛的人背走,送到县城里去。这怎么了得,我洗的衣服还没有晒干呢,湿衣服怎么穿?太阳晒,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石姝的黑葡萄又忽闪起来,忽闪忽闪,见五叔走进厨房,便叫道:“五叔,求你帮我做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

  “把这竹竿放在灶门口搭个架。”

  “竹竿为何在灶门口搭架?”

  “这,我不能告诉你!”

  “嗬,你这娜妮,个子小,主意倒多!”

  于是两人马上在灶门口搭了架。怕余热不够,在灶里添了些柴,又在灶门口添了些木炭。四件两套衣服,分置内外,很快,便在水气蒸发中变硬了。

  蓝眼睛将走了,保长廖诗元派两人来背。告诉他们说,这是美国飞行员,因轰炸日本东京,汽油用尽,才跳伞降落在我们这里的。

  呵,是美国飞行员!那是帮助我们打日本鬼子的朋友啊!大嬷一家,顿时欢呼起来。不行,该在我们家多住几天!该在我们家多养几天!

  可是,保长不同意,说县里催得急。

  蓝眼睛穿上干净的衣服,要上五叔扎的土担架了。他斜着身,拐着右腿,眼里噙着泪花。嘴里叽哩咕噜说着谁也不懂的话。接着,又拿出自来水笔,在黄泥墙上写了几行谁也认不到的字。他又走进房间,艰难地将手伸进内衣,摸出一块带链的挂表和一枚铜色的美币来,无限深情地交给六叔朱财和。六叔不受,推让数次,最后将铜币交给派来的扛夫,请他们转交给保长;而将挂表,交给了大嬷保存。

  蓝眼睛将离开朱家。石姝急得如冲浪的小鲫鱼,这里窜窜,那里撞撞,他送东西给我们,我们也应该送他呀。有了,她想到了。她将两块过年时大嬷分给她的米糕拿了出来,这可是用白糖用精米细磨而成、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或许可以补养补养他疼痛的身子呢。

  她小心地把米糕放进小围裙兜里,迅速冲出去。后面的带子,又如两条直线那样随风飘起来。追上了土担架,石姝将米糕塞到蓝眼睛叔叔手边。蓝眼睛叔叔赶忙捉住她的红嫩的小手,紧紧握着不放,眼里射出无限激动、无限兴奋的光芒。

  石姝回程了。当蓝眼睛回眸转身望着地面时,却发现道路两旁的草木上,有许许多多跌落的水珠。这些水珠闪动着,跳跃着。咦,这些水珠是从哪里来的?为何别的地方没有,偏在这里有呢?他猜不透。唔,他似乎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多么晶莹多么可爱的水珠呀!

  附记:此事发生在浙江省江山市张村乡小南坑村大见坑自然村,离江山县城80公里。前一日,4月18日,美军第十八航空队16架B25轰炸机,空袭日本东京、大阪等城市,原定告捷后在浙江衢州机场降落,后因故失去联络,夜间飞行员跳伞,或生或死皆有。在大见坑上空,为美国大黄蜂号航母上的3号机,一飞行员法克特死,一飞行员奥扎克(charles Jozuk,25岁)跌伤被营救,后来得知,他的名字叫查尔斯·奥祖克,是三号机组中尉领航员。就是上面所写蓝眼睛的这一位。2012年4月,当此事发生整整70年之际,当年保长廖诗元的儿子廖明发,应邀赴美国作客,受到包括总统特使的热烈欢迎和热情接待,并赠予奖章一枚。近日,作者应邀访问当年接待过此位美国飞行员、并为之洗衣服的朱石姝老人。老人当年15岁,今年88岁,仍耳聪目明,谈吐自如。为此,作者写成这篇回忆性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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