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中最令人感伤的节日莫过于清明，正是山花烂漫的春天，清明却写满忧伤，充满怀念。那清明的雨丝，缠绵悱恻；清明的野花，朵朵落寞；清明的香火，氤氲迷离。

　　小时候，我不懂清明的伤。

　　每至清明，父亲会带我去鸡公山给祖父母扫墓。山路不平，父亲一手拎着篮子，一手牵着我默默行走。我对篮中祭品不感兴趣，更不懂“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总是挣脱父亲的手跑前窜后，一忽儿采几瓣杜鹃花咀嚼，一忽儿钻进树丛追着小鸟欢叫，一忽儿对着路边的坟墓扮鬼脸。父亲总是不停地叮咛：小心，路滑；小心，莫摔倒；小心，别跑远去。

　　到了墓地，父亲总要刈除杂草、将坟前整葺干净，而后将祭品从篮子里一一取出摆好，燃起蜡烛，烧上纸钱，焚上香。这时，父亲让我双膝跪地、双手执香向祖父母叩拜请安，请老人家出来用膳，并祈求保佑家人平安。我常傻傻地直盯着祭品看：筷子动了没？肉有没有少掉？一边追问父亲：爷爷奶奶真会从坟墓中出来吃吗？父亲点头，生怕惊扰了他们似的，轻轻道：会。我早已习惯父亲素来的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那一刻，突然看见父亲眼角有隐隐的泪光，我幼小的心灵不禁一颤：爸爸，你怎么哭了？父亲严肃的脸上露出疼爱的笑容，伸手摸摸我的头发：傻丫头，是风把沙子吹进眼睛里了。

　　长大后，因为学业或工作之故，离家渐远，清明时节，再难随父亲同去扫墓。直到十六年前的清明，我像父亲一样拎着篮子走上通往公墓的路，旁边陪我走着的是我先生；而我那最亲爱的父亲、我那历尽人生风霜的父亲、我那视我为珍宝的父亲，已永远地睡在公墓里头一块三尺见方的墓地里。

　　父亲执鞭四十余年，将毕生精力奉献给了教育事业。年轻时因为出身地主家庭，在文革中备受折磨，才华横溢的父亲放下曾经酷爱的吹拉弹唱，变得沉郁内敛、孤芳自傲。但父亲朴实无华、刻苦耐劳的品性深深地影响着儿女与他的学生，可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父亲因肺癌离世时才六十五岁。

　　站在父亲的墓前，“爸爸，女儿看你来了……”呼唤甫出，已如鲠在喉。摆上熟肉、米饭、水果，燃起香烛、烧着纸钱……我做着父亲曾经做的事。泪眼婆娑中，我又看到父亲那张疼爱我的笑脸；低头凝噎之际，我又感到父亲伸手抚摸我的发；香烟袅袅中，我听见父亲说：傻丫头，是风把沙子吹进眼睛里了……我直想放声痛哭——父亲，在您离我而去后，我终于明白了清明的伤，明白了当年您眼角隐隐的泪光。

　　先生知晓父亲给予我深沉无比的父爱，理解我对父亲拳拳眷恋的心情。在我黯然神伤、涕流满面之时，他常常为父亲敬上一支烟，一边念叨着：爸，您老人家在那边莫节省，莫再抽那便宜的烟，晚上写文章莫熬夜太迟，闷的时候找朋友下下棋……

　　我默默地烧着纸钱，一叠一叠又一叠，一阵风起，片片纸灰飞向空中，仿佛一只只飞舞的灰蝴蝶。我张开双掌祈求：爸爸，您在那边一定要快乐，这是女儿的心愿！您若有在天之灵，就落一片纸灰到我手心里来吧。

　　灰蝴蝶无声无息落下……就在那狂风乱舞中，有一片在空中绕了个大圈，最后安详地落在我掌心里，我含着泪小心翼翼地握起，一如握着珍宝。抬起头，望着那无尽的苍穹，我又清楚地看到了父亲，听到父亲说：傻丫头，是风把沙子吹进眼睛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