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时我爸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据说清瘦黝黑，轮廓分明，爱笑，却不爱说话。

　　街坊邻居们都知道我爸年纪轻轻就有了个小女娃，眉眼狭长而凌厉，长得很像他。虽然我爸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是周围的人都能看出他对我有多喜爱。知了声声的夏天，他总坐在小店门口，守着冰柜卖冷饮雪糕，我就躲在他怀里，依偎着他睡觉。等我醒了，他就和我玩“举高高”的游戏，逗得我直乐。

　　可是，随着我年岁的增长，这样轻松的日子很快就消失无踪。我长大了，叛逆而自我。我爸倒还是不爱说话，但在我的记忆中他也不爱笑了。因为他总是需要板着脸教训我。上课话多和同学打架，他需要黑着脸给我一巴掌；成绩退步明显还要顶嘴，他需要瞪着眼再给我一巴掌。除此之外的时间，他忙着赚钱养家糊口，我忙着看书玩耍胡闹，我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忘记了他曾经温暖的怀抱，对他的憎恶却越来越深。没有人知道我那时最羡慕的不是别人家的孩子，而是“别人家的爸爸”，他们幽默而风趣，敦厚而温柔。

　　初中时，我爸离开家乡外出打工了，每年只回来两三次。那时我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好像从来没有想念过他。人家孩子报喜不报忧，我却干脆什么也不和他说，因为我不需要他关心他骄傲他自豪。反正我早已下定了决心：我长大了也不会去关心他的，只要供他吃穿就算两不相欠了。因为这话我说过太多次，所以印象深刻。我现在都不敢想我爸当初听到这些话是什么心情，反正自打我懂事后，每每想到这，都恨不能替我爸抽自己两个耳光。

　　转折点出现在我念初二的一个清晨。我爸因为体检，5月回了一趟家。我照旧不和他说话，反正他只呆一天，第二天天不亮就要走，我也没时间和他说什么。他要走的那天，我莫名其妙地醒得特别早。现在回想起来，仿佛是特地等待那个时刻到来一样。在我靠在床头发呆的那一会儿工夫，房门被毫无预兆地打开了一条缝。我顺着声音转过头，看到我爸本来极平静的脸在看到本该睡觉的我，不仅醒着还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时，顿时有进退两难的窘迫。我一直盯着他，他知道我在等他说句话。这样拉开我的房门一定是有话对我说吧？然而他嘴巴张合了好多次，仍是一个字也没有说。我爸在门口停顿了大概几秒钟，我和他却在这四目对视的时间里仿佛走过了所有对彼此亏欠的时光。

　　终于，我爸略显尴尬地又把我的房门合上了。很快，家门口就传来车发动机的声音，他走了。

　　我知道我爸只是想在走之前看我一眼罢了。在他离家的年岁里，虽然我从未想念过他，可是他却可能朝思暮念着我，将我的幸福作为他全部辛苦劳作的动力。他可能一直在摸索和我亲近的方式，却一直不得其法。在每一个我无法谅解他的日子里，那些他在我身上投注的我看不起的金钱，就是他沉甸甸的回答。吴念真《心意》里写的那段话：“爸爸今天买了一只俾斯麦的钢笔给我，奖励我考上初中。这支钢笔很贵，爸爸可能要做好几天的工。他的心意和这支笔我都要永远珍惜……”每读一次我都能眼眶发热，这是我在初二那年感受到的父爱，无言与笨拙的背后饱含珍重和不舍。

　　我中考前的一周，他又回来了，晚上抱回家一个大西瓜，殷勤地喊我一起吃。我俯身吃着西瓜，没有意识到我爸正在酝酿着话语。他喊我的名字，像是用出了此生追姑娘都没有鼓足的勇气。我听到他问我，是不是觉得他不爱我。我不吭声，却已经为自己曾经的不懂事而红了眼眶。他自顾自地说：“爸爸就你一个孩子，不喜欢你喜欢谁呢？你对爸爸来说，就是掌上的珍珠。”我感谢俯身这个姿势，让我掩藏了止不住滴落的泪水。我感觉等他这句表白等了很久，或许每个年少倔强的孩子都在等这句话；同时我又羞愧，用长期的冷战和后来的羞怯，逼得我沉默寡言的父亲对我说出这番话，这对他来说绝不是易事。

　　这一定是我爸这辈子讲过最文绉绉的话，我应该再也听不到了。可是它始终响在耳畔，一直到刚刚我的小手牵着他的大手，在小区散步的时候，还能清晰回味出它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