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故乡一张张地存在我的手机里，以自觉或不自觉的形式。

　　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人，甚至故乡小巷里那扇默默不语的木格子窗，以及窗外那一朵朵守望故乡的云……

　　我一直疑惑，居住地离故乡小镇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如此短的距离，为何能将我对她的惦念拉得越来越长，熬得越来越浓？

　　在我一次次迫不及待投入她的怀抱时，终于懂得，因为我的第一声啼哭、第一次欢笑、第一次学步，都在这里，还有给予我生命血脉，孕育我乡音乡情的祖祖辈辈。以至于在我日后漫长的人生中，总要不断地情不自禁地驻足凝望她，并从她回应我深情的目光里，一次次地印证：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你到哪里去？”偶尔因为工作关系，途经故乡，每每我总会替故乡悄悄地问一声自己。随即，我便从车座上欠一欠身，仿佛往前挪一寸，便离故乡又近一尺。我这无声的招呼，也只有故乡会得了意。多年来，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了然于心。这也是我和她之间才有的默契。因为在故乡眼里，我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将是。

　　车窗外，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于是，我总会忍不住拿起手机，隔窗相拍，也总不忘为我和故乡来张合影，当然摄影师还是我自己。这一切，全在车上他人浑然不知间。因为我懂得，故乡从不喜欢我那么张扬地表达我对她的那份欢喜。我们的合影，也是我和她的秘密，她知，我知。

　　知道我秘密的，除了故乡，还有村口河畔的那棵老杨柳树。说来奇怪，村里的长辈，据说当年我的太爷爷也不知道树是谁种下的。反正打我爷爷出生起，它便已独自虬曲在河岸边的石头缝里。村里的长辈说，可能是当年河里洪涝时，洪水送来的，也有的说是哪只好事的小鸟叼下的，还有更离谱地说是牛粪里长出来的，总之它的身份和关于它的传说一样扑朔迷离。

　　言归正传，那一年，90年代末。我在父母的陪伴下，曾雄赳赳、气昂昂地从老杨柳树身旁经过，去读师范。年轻气盛的我，风一般地从他面前飞过，像只逃离的小鸟，忘记了它从没少给我的庇荫。可不久，我便后悔了。第一次离开故乡，别离的酸涩，让我透彻地理解了什么是度日如年。十多年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周末，我是数着最后一节课的最后一分钟的倒计时，只等下课铃声一响，便风一般冲出教室。“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几个小时车程的颠簸，黄昏时分，当我再一次踏入村口，看到河畔的这一棵老杨柳树时，眼泪突然流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还哭得如此动情。我只知道，当年村里拥有电话的也就那么几户人家，更别说可以用手机为一棵树留影。只是我想，如果当年就算我有一部手机，可以随时翻看故乡的这一棵老树，我是不是就不会哭，还是会哭得更离谱。不得而知了，因为时间从来是一去不复返的。

　　一去不复返的，还有家乡的那条河。变化之快，让我都来不及为她拍上几张。那个冬日的夜晚，父亲得知家乡河流改造的消息时，曾缠着我连夜驱车回家看看。我载着父亲往家赶，就为一条河。黑夜里，父亲打着手电筒，我在前，他在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边走。乡下的夜，黑黑的，静静的，一切似乎都没变，一切又似乎都变了。我借着父亲手电的光，看到河床的水已被抽干，河道里的挖掘机也睡着了。挖掘机身旁，分类堆着一堆小山般高的石头和泥沙。河的两岸，很是凌乱。我疯也似地跑向河边的那棵老杨柳树，发觉他已不知所踪。

　　我拿起手机，不停地拍，父亲为我借光。那一晚，父女俩共有的默契，让我们心照不宣地懂得，今夜的河都将不会是从前的和今后的河。我们所能把握的只是现在，只有现在。

　　那是我最近一次给故乡拍照。其实里面啥也没拍下，或者说已经拍下了，却什么也看不清，除了那一束迷离的手电筒的光，余下的全是一片漆黑。

　　黑夜给予我的冷静，让我忽然意识到，那些年，没有手机拍摄故乡的时光，故乡竟都别来无恙地等候着我们这些离家的孩子。而今天，当我可以有机会为她留下倩影的时候，却发觉一切变幻的，连我的镜头都追不上了。望着故乡，握着手机，我第一次觉得惊慌失措，无所适从，像一个迷失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当我无意中看到朋友微信里写的这么一段话：天空没有云彩，河水并不清澈，我还是忍不住摁下快门，仅仅因为，这是我的故乡，我便停下脚步！

　　久久地，久久地，我陷入了沉默。

　　终于，还是忍不住，朝着故乡的方向，打开了镜头，迈开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