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时健是何方神圣？为啥要给他一个敬礼？权且放一边，先从“晚了”说起。

　　“晚了”这一说，不少人始于三十岁。个中原因，大约是因为孔老夫子说了“三十而立”的话；若年至三十而未立，便是“晚了”。紧跟这一说的是另一说：“老了！”三十说“老了”昂着头笑，四十说“老了”抿着嘴笑，五十说“老了”笑不出来了，六十说“老了”或许就不说出口了。

　　我，大致也可归属上述“不少人”之列。自戴上老花眼镜之后，我几乎就不在别人面前说自己“老了”。那是河心的船——明摆着的，还用得着说出口吗？“老了”不说，“晚了”还是时常被说起。尤其是看到自己所熟识的同辈朋友，病危之后“先走一步”，我的内心便会涌起一股兔死狐悲之感，觉得人生真的非常非常地短暂，一戴上老花眼镜再说做什么都“晚了”。早些日子，从殡仪馆参加“告别仪式”回来，一位仁兄坐在车上大谈“告别感想”，说：“人一退休，说穿了，就是等死。”说得在场诸君欷歔嗟叹。我的心里也即时咯噔了一下：“这话虽难听，却一语道破了天机，事实恐怕就是如此吧！”

　　后来，一想到“等死”的话，我便暗自神伤。过些年，我就退休了。那之后，我不就过上等死的生活了吗？唉，做人……

　　一天夜晚，打开电视机，见屏幕上有个似生非生、似熟非熟的身影，在长满绿油油果树的山坡上晃动。他的穿着颇像个农民，但气质非同寻常；他的头发苍白，但仍称得上浓密，至少不算稀疏；他的面孔黝黑，但皱纹并不深，看上去并不显得过分苍老……“哦，褚时健！真的是曾被判了无期徒刑的褚时健！”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下就让电视画面抓住了我的心，像磁石般吸引着我的眼球。目不转睛地看完几十分钟的电视专访，我又全神贯注地在互联网上追寻褚时健的踪影，探寻“一代烟王”那曲曲折折、沉沉浮浮的人生道路。末了，我竟然心潮起伏，浮想联翩，百感交集，以至一夜无眠。

　　这个曾经被人所不齿的贪污犯，以八十三岁“高龄橙王”的新形象，让人荡魂慑魄，骇目惊心，从而一举击碎了已袭我心的“晚了说”、“老了说”、“等死说”。他这个新形象对我产生的心灵震撼，已大大超过街头KFC的招牌形象所带给我的。曾经，那块招牌蕴含的人与事，叩击过我的心弦，撩动过我的思绪，让我重新思考过人生……尽管，我天生不喜欢吃炸鸡——肯德基在全球有一万多家连锁店，登陆中国大陆也已二十多年，我仅带着观赏加品尝意味地进过一次肯德基餐厅。

　　KFC红底色的招牌上，有个白发白胡须且笑容满面的老人头像。这个老人，便是肯德基的创始人哈兰·山德士。此翁是怎么回事？六十六岁时跌入人生低谷，穷得一贫如洗，所能依靠的仅仅是每月一百零五美元的救济金。然而，山德士不想就此了却一生。他开着一辆老福特车，带着一只压力锅，一个五十磅的作料桶，到一家家饭店兜售他独特的炸鸡秘方。开始的时候，他四处碰壁，人们见到他，总是说：“这是个怪老头！”“他是在浪费时间！”整整两年，他被拒绝了一千零九次，终于在第一千零一十次走进一家饭店时，得到了一声“好吧”的回答。自此，他开始了像滚雪球般的业务扩展。短短五年，他在美国及加拿大已发展了四百家连锁店。这下该好好歇歇了吧？不！他在九十岁高龄辞世前不久，每年还要做长达二十五万公里的旅行，四处推销肯德基炸鸡。当人们问他为什么还那样勤奋地工作时，他回答说：“人们因闲散而生锈者比精疲力竭者多，如果我因闲散而生锈过，我会下地狱。”

　　“六十六岁再创业也不晚。”这句哈兰·山德士的名言，连同他的创业故事，曾两次激起我的创业欲望。一次是在不惑之年，一次是在知天命之年，前一次是想“下海创业”，后一次是想“弃官创业”。然而，两次皆半途而废，有始无终。个中缘由，说起来是天不随人愿，非我所能左右，其实还是由于“晚了说”、“老了说”在脑子里根深蒂固，难以自拔。东方不同于西方，中国迥异于美国。中国历史上，被称为大器晚成者，起步大都不会超过三十岁。山德士的传奇故事，离我们太遥远了。

　　不想，戴着破草帽的“高龄创业者”褚时健出现了。

　　褚时健怎么回事？他再创业的年龄，比哈兰·山德士又迟了九年。七十五岁时，他这个靠“保外就医”走出监狱的老人，一举承包了两千四百亩的荒山，种下了三十四万株橙树苗，开始了种植橙子的新创业生涯。他的这一举动，让不少人大跌眼镜：种果子至少是个中线项目，不像兜售炸鸡秘方那样，只要有人接受，就可在短期内“滚雪球”；更不同于炒股票，只要走对路，一翻手就可赚大钱。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可他已七十又五了呀！更何况，他身心皆病，且病得不轻。

　　褚时键老人自己患有严重的糖尿病，与他相依为命的老伴精神一度失常，又患有癌症，而他的女儿，在他身陷囹圄时在狱中自杀。他被判无期徒刑，自己抱屈，旁观者也有人觉得他冤。有人就开玩笑说，他就像和尚庙里的和尚，把该供给佛祖的油拿了一勺做菜吃了，就被判了重刑。也有好事之徒算了一笔账，说，他在担任玉溪卷烟厂厂长、云南省红塔集团董事长的十八年间，为国家为企业创造的价值，若用百元钞票摞起来相当于九座珠穆朗玛峰的高度，而他的工资奖金等全部收入加起来只有区区八十八万元。他褚时健因“拿了一勺不该拿的油”而锒铛入狱，众多的老总却借了“褚时健现象”而财运亨通。在“高薪养廉”的遮羞布掩盖下，他的继任者一上任年收入就超过百万元，国企老总们年薪数百万、数千万元也已成为常态。在许多人看来，褚时健就是倒霉的代名词，他生活的一半是倒霉，另一半就是如何面对倒霉。

　　褚时健的倒霉，还在于他是在年过古稀时，从光芒四射的顶峰，骤然跌入暗淡无光的深渊的。在成为囚徒之前，他被誉为中国的“烟草大王”，是全国红得发紫的国企红人；他头顶上带有政治光环的桂冠不胜枚举：云南省劳动模范、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优秀企业家、全国“十大改革风云人物”……

　　就是这样一位古稀老人，坦然面对人生的大起大落。当厄运降临的时候，他不因倒霉而倒下，不认为自己“老了”、“晚了”而躺下，更不认为自己活着就是等死，硬是在迟暮之年挺起腰板再创一番新天地，顶着风风雨雨从“老烟王”蜕变成了“新橙王”。谁都知道，烟与橙，风马牛不相及，种橙是他的弱项。然而，在种下橙树苗之后的“八年抗战”中，他经受了“树上果子全掉了”的失败，经受了果子不知如何卖出去的困惑，从而走出了一条“专家＋作业长＋农户”的种橙路子，也种出了让人惊喜的云冠牌冰糖橙。“褚时健种的冰糖橙”，不仅是一句口口相诵的广告语，而且是2008年之后橙子市场上杀出来的一匹黑马。据称，昆明街头的其他橙子十元四公斤随处可见，而“褚时健种的冰糖橙”八元一公斤还很难买到，而且很多橙子更是一采摘下来就被发往深圳、北京、上海等地，漂洋过海想必也为期不远。电视画面上，我们可以看到，褚时健对记者侃侃而谈：“我一直鼓励自己，要做就要成功，要做就要做好。美国人能够种出好吃的橙子，我也一定能种，我不会比他们差。”

　　你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创业精神？

　　有人说，猫有许多种，有能抓老鼠而不偷鱼的猫，有不抓老鼠也不偷鱼的猫，有不抓老鼠专偷鱼的猫，还有会抓老鼠又会偷鱼的猫。褚时健属于那种很能抓老鼠，但同时偷吃了鱼的猫。

　　又有人说，褚时健是时代的“倒霉蛋”，又是法律的“宠儿”。因为，作为一个因贪污受贿被判无期徒刑的人，他在短短的两年当中，就走完了从减刑到保外就医的全部过程，简直可以称得上另一类的“奇迹”。

　　褚时健到底是什么样的猫，他是不是法律的“宠儿”，我们暂且不去管他，随人们喋喋不休去吧。我要说的是，他演绎的“七十五岁再创业也不晚”的故事，像一座“高龄创业”的精神丰碑，近距离地屹立在我们面前，让六十六岁再创业的肯德基创始人也相形见绌。在这座丰碑面前，我们还没有退休的人，有什么理由说“晚了”、“老了”呢？就算退休，又有什么理由说就是“等死”呢？

　　由此看来，年轻成就大业，当然幸运，固然可喜，但三十未立，四十未成，甚至年过古稀而壮志未酬，并不等于“晚了”。我想，如果“高龄橙王”早些年出现，我很可能会活出不同过去的我；如今出现了，我一样可以活出一个不同于活在“晚了”、“老了”阴影下的我。纵然，人与人不一样，我不会承包荒山种橙去，也不大可能一举成“王”，但人人都可以活得有价值，我就是“玩”也该玩出意义来。如今，我已记住了褚时健的一句“真心话”：“我不习惯闲着，如果闲下来，我身体肯定不行了。”他这话，与哈兰？山德士那句“闲散生锈”的名言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平凡的我，也想做一个老而不“闲”、老而不“老”的人。这里，我先给您一个敬礼，褚老先生！

　　（写于2010年10月，原载散文集《无心栽瓜》，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