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11点整，“叮铃铃……”电话铃响了，不用说，准是姑母打来的。

　　我知道，姑母也没要紧的急事，她无非是想告诉我：“血汗钱，万万年。”

　　姑母小时候很穷，奶奶带着她在杭州做保姆，长大后她就在杭州成了家。我是她的亲侄女，我的父亲亡故后，她除了儿子，世界上只有我这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我每年都要去看望姑母，前年我被评为国家级优秀教师到杭州开表彰会，过了一段时间，省教育工会组织优秀教师到延安旅游，又在杭州集中，她看我频频来杭，唯恐我像她儿子一样飞黄腾达时跌下悬崖，所以她要把这句千金万银也买不来的教训，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和我唠叨。

　　说起她儿子，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姑母唯一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原来分在一家工厂做技术工作，因为有较高的文化，很快就成了厂里的主要领导。担任主要领导以后，在购买设备时，生产设备商“情意浓浓”，高额回扣像天女散花，这种不要“下种”就有丰硕收获的事情，常使人轻松地成为俘虏。然而，法律是不讲情意的，一副冰冷的手拷把他带走了。

　　姑夫是一个翻身的孤儿，先是半山电厂的一个普通职工，他爱厂如家，有人损害厂里的利益，他敢说敢管，就是一根废铁带回家，他也会“你死我活”，因而被调到保卫科，不久又担任保卫科长。在保卫科工作近四十年时间里，盗窃厂里材料经他手移送到派出所处理的事，他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件，有几起还被判了刑。那被判了刑的罪犯在事情还没有公开的时候，也曾求情讨饶，但他从不心慈手软。因此，每一张先进生产者的奖状、证书都熠熠生辉。可是，今天罪犯竟会是他自己的家人，这个“熠熠生辉”的家，被蒙得灰灰的。他懵了，是自己忙于厂里的工作，疏忽了对儿子的教育，他愧疚不已，愧疚得心里隐隐发痛。

　　才结婚几年的儿媳妇，是国外归来的留学生，她学的专业，不好找到工作，他厂里缺这号人才，就像瓶子找不着盖，一个偶然的机会，一拍即合，她成了他厂里的高级工程师。儿子快四十了，还没有意中人，她在国外飘荡，就像池塘里的一片树叶，除了小鱼把它当作伞，不可能有人意识到她的存在，天作之合，姻缘美满。星期天，一辆小车，儿媳、儿子“常回家看看”，几多温馨，几多甜蜜，生活就像一盆火红的火。儿子被拷走以后，儿媳没有“常回家看看”了，她以舞解愁，下班了，逛舞厅，星期天，还是逛舞厅。两个老人也体谅，总不能让她常来看两个老人唉声叹气吧。

　　谁也不会理解，姑夫姑母自己也不会理解。姑夫是离休干部，月工资有6000多元，姑母原是纺纱厂女工，退休后现在每月有近3000元养老金。儿子有了别墅后，空出的房子出租每月又有3000元租金。真的到了“想吃什么买什么，想要什么有什么”的境地。可是精神上的空虚是无法用物质来垫补的，物质的富有反而使精神更加空虚。两个老人，一个七十八，一个八十七，整天守在家里，吃饭饭不香，睡觉觉不甜。在这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家里，两个老人唯一能做的，一是探监时嘱咐儿子：“好好接受改造，争取早日回来。”二是他们还有一个嫡亲的侄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一个电话，告诉侄女：“血汗钱，万万年。”

　　拿起电话，我不觉得姑母的话唠叨，她的话即使讲一千遍，讲一万遍，也十分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