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个夏日的夜晚，爷爷给我们兄弟几个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之后，我便常常幻想也有那么一天，披上一张牛皮，在天空中飞来飞去。而我所幻想的牛皮，多半是来自生产队里的那头大公牛——大黑。

　　大黑是生产队里唯一的一头公牛，极其健壮，尤其是那一双牛角，非常夸张地从两侧平伸出去，快到牛角尖的时候，又突然一个倒勾收了回来，看上去很是霸气。虽然它看上去难以接近，可实际上，它是非常温顺的，通常情况下，它都是一声不吭，默默地吃草，默默地耕田，到了傍晚，又默默地被赶回牛栏。在我的记忆里，甚至好像没有听过它雄浑的叫声。

　　队长把放牛的活儿交给了村里的拐脚金旺。关于拐脚金旺，我们这些小孩子都是很怕的，大人们反复叮嘱，见到拐脚金旺，一不能说他拐脚，二不能说他秃顶，三不能说他光棍，犯了其中一条，就要被拐脚金旺追着打，躲到灶眼里面去都没有用。其实，拐脚金旺确实是拐的，有一条腿要稍微短一些，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也确实是秃顶的，头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偏偏又留得很长。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拐脚金旺打过小孩，当然，我们也没冒犯过他，“三大纪律”我们还是很遵守的。他只是不爱说话而已，大人们跟他讲话，他也只是从喉咙底“唔”一声就算的，一年到头，也难得听他说句话，更不用说有笑脸什么的。

　　每年夏天，是大黑最忙最累的时候，河岸上那一长溜的稻田，都是大黑拉犁耕出来的。我们常看见拐脚金旺两条腿一高一低，不停地跳跃，几乎是被大黑拖着贴地飞行，一丘田也就很快耕完了。

　　日子似乎就是在单调之间重复，我每天都能看见拐脚金旺一手拿着棍子，一手牵着大黑，走在村里的小路上。看似平静的日子也没持续多久，有一年大概秋天的时候吧，我从外面玩耍回来，忽然就听到大人们说，大黑从石壁上摔下来，一条腿断了！急忙跑去牛栏一看，果然，大黑的一条后腿半勾着，却又不敢站到地面上，只剩三条腿自然站也站不稳，没坚持多久，就一个趔趄，躺在了地上，可是那牛头却又兀自抬起，似乎是想要翻身站起，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呼哧呼哧地喘气。

　　当晚村里的兽医就赶过来看了，看完之后只是摇头，对队长说：“这腿是医不好了，医好了也是拐脚的牛，没有用的。”可是我那时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还在想着明天要多拔一些草来喂牛。到了第二天一早，就听大人们说，队里要杀牛了。这时我才知道，我很快就再也见不到大黑了。

　　村里也没人杀过牛，队长叫来了一个杀猪的屠户。到了中午的时候，大黑被人拉扯着，拉到了村里的晒谷坪上。村里的男女老少全都跑过来看，人们在叽叽喳喳地议论，密密麻麻的人群把我挤得东倒西歪。忽然听到有人说了一句：“哦哟，天！罪过啊，牛在哭呢。”人群霎时安静了下来，我挤进去一看，果然看见大黑在哭，大大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那眼泪又顺着眼角，一滴一滴地滑落……

　　在围观的人群里，我没有看见拐脚金旺，也没有谁会去关心当时他在哪里。直到杀牛后的第二天，社屋里架起大锅煮牛头的时候，我也没看见拐脚金旺，只看见大黑的皮，被扔在一个角落里，过了好几个月，一直都扔在那里，没人去清理。而我们几个孩子之后去社屋里玩，也不敢靠近那个角落，总觉得那里有大黑的魂魄一样。至于我以前想披着牛皮到处飞翔的梦想，却是荡然无存了。

　　大黑没了之后不久，就分田下户了，农户需要耕田，都是请外村的牛过来。拐脚金旺也不用放牛了，我只记得他总是腰间系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围裙下面，双手总是拢着一个火熜。别人都在嗑瓜子聊天晒太阳，他也不去凑热闹，总是在那晒谷坪上，看着远处的山峰发呆，也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后来我们一些年轻的人都相继离开了老家，我也没再去留意拐脚金旺，尽管偶尔看到牛栏的时候，我会想起大黑。直到前几年，有次偶然问起，才知道拐脚金旺已经去世一年多了，是自杀的。据说，那是火葬开始实行的时候，村里的广播天天都在宣传，拐脚金旺在火葬正式实行的前三天的晚上，他对邻居说了一句：“火化之后，下一辈子就变成毛毛虫了，我是不做毛毛虫的。”第二天早上，邻居发现他已经死在床上，是喝农药死的。

　　现在，拐脚金旺曾经住过的破房子也早已不见了，邻居买来地基，盖起了一幢楼房。村里的牛栏也被我父亲买来两间，说是要改建成车库。再过几年，或许就没人会记得，村里曾经有过这样一头牛，有过这样一个老人，有过这样一段故事。我有时回家的时候，依然要去牛栏那边转转，想起大黑，想起拐脚金旺，也会想起金庸小说里的一句话：生亦何欢，死亦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