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三面环溪，夹岸青山。我小时候的快乐，都沉淀在清凌凌的水里了。小溪里有很多的鱼，鱼鳍带着一抹红的叫“红苏”，黑白相间的叫“石斑”。这些鱼的习性各不相同，有些鱼，徒手是很难抓住的，不管你怎么追赶，它就是拼命地游来游去，来回兜圈子。而红苏鱼和石斑鱼就不一样，一阵追赶之后，它们多半会蛰伏在石块下面，这时候就是捕捉的绝佳机会了。

　　村子里抓鱼最牛的是一个光棍老汉——麻子德财。关于德财脸上的麻子，大人们说是因为小时候生了天花而留下的，可是我总觉得，那是他打猎的印记。麻子德财最早是以打猎出名的，他家的墙上，总是挂着两根擦得发亮的土铳，很是威武，以至于麻子德财的侄子在跟我打架时，总是要威胁我，说是要拿他叔叔家的土铳来把我毙了。每次他这样说时，我总会心虚腿软，然后乖乖投降。

　　麻子德财常常雄赳赳气昂昂地扛着土铳，带着他的大黄狗进山打猎，有时候也会有猎物带回来，一般是野猪、野兔，偶尔也会有黄麂、刺猬，或者是一种叫做“花鼻子”的小兽。每次打到猎物，麻子德财就会在门前摆开架势，给猎物剥皮剖腹，那嗓门是格外响亮，倘若围观的人多，他照例是先从鼻子里发出“吭”的一声，然后开始讲他精彩的狩猎过程，说不了一两句，又会“吭”的一声，特别有范儿。我们一帮孩子常常学着麻子德财，讲话的时候都时不时地“吭”一声。

　　麻子德财常常是把剥下来的兽皮，用竹钉钉在门边的泥墙上，就像是一张张荣誉证书。可是也有很多时候，他从山里回来是没有猎物的，而且脸上血迹斑斑，我也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有一年春节，我家门口的树上，忽然飞来一只说不出名字的大鸟，个头真的很大，就像一只老母鸡落在树上。我飞奔着去找麻子德财，他也很快就扛着土铳来了。他叫大家都不要出声，顿时现场一片寂静，只听见风的声音。只见他娴熟地装铁砂，装火硝，瞄准……“轰”的一声巨响，那只大鸟吃了一惊，居然飞走了！我疑惑不解地回头看麻子德财，却见他满脸是血，脸上大约有两处铜钱大小的皮肤不见了！大家都齐声惊呼，麻子德财捂着脸，尴尬地解释：“弄它个死！火硝没装好，从后面爆出来了……”

　　麻子德财除了打猎，其余时间基本都是在抓鱼。比如河里涨大水时，他照例是要选一处河湾，坐着钓一天的鱼。当河水比较浅时，他抓鱼的绝活可就多了。最有震撼力的是“炸鱼”，就是先选一处水潭，拿半截炸药，用塑料纸包严实了，插上雷管，雷管的后面插上一根导火线，然后再绑上一块石头，点火，等导火线“嗤嗤嗤”地烧一段，快点把炸药包扔进水潭里，须臾之间，就听见一声闷雷，然后就看见水柱冲天而起……等河面恢复平静，潭底白花花的一片，都是鱼。麻子德财早有准备，拿起网兜飞快地捞，如果河水深一些，他就把大裤衩往上撸一撸，继续捞。

　　麻子德财有一种抓鱼的方式，是属于技术流的。选一处有点坡度的河床，而且要河面比较窄的，用树枝石块，沿两岸慢慢向河中央围拢，只留一个很小的出水口，然后在出水口的下面放一张米筛，盖上树枝就可以了。当鱼儿游过出水口，就会掉在米筛上面，下不去，也上不来。他管这个叫“鱼床”。有一年夏天，麻子德财在我家门口的小河里，布下了三四个鱼床，每天早上，他去鱼床里摸一遍，就能摸到好多鱼。有时候我也会早起，想赶在麻子德财之前，把鱼都摸走，可是大多都是空手回来，因为麻子德财总是比我还早。也有那么几次，我也能摸到好多鱼，但是刚一走到岸上，总是那么凑巧地遇见麻子德财，他只要威严地看着我，我就会无声地把刚收上来的鱼交给他，这样，他也就不用亲自下河，而我也渐渐明白了什么叫“重在参与”。

　　他还有一种抓鱼的办法，则纯粹是属于“化学控”了。山里人家都会采一些山茶籽榨油，榨过之后的茶籽饼是麻子德财的最爱。他把茶饼敲成碎末，注入开水，加一些辣椒叶子或者黄荆叶子，挑到河边，慢慢倒进河里，片刻之后，但见那些鱼都像喝醉酒一样，成群结队地往下游，然后都纷纷掉进麻子德财早就布下的鱼床。这个时候，麻子德财往往会在岸上一直盯着，抽一支烟，等差不多的时候，他就挑着箩筐下去收鱼。

　　再后来，也不知是谁发现的，那时防治血吸虫的药粉可以毒鱼，听大人们说，那药粉叫六六粉。后来又出现了一种叫“鱼藤精”的农药，倒在河里可以毒鱼，自从有了这些毒粉毒药，麻子德财就渐渐寂寞了，因为那药粉倒下去，绵延几里河道的鱼，都会死得精光，河里渐渐就再也见不到像样的鱼了。

　　近些年，我回老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儿时的那些伙伴，长大之后都离开了老家，我也很少看见他们了。而关于麻子德财，由于后来加强了枪支管理，麻子德财的土铳，也被收走了，河里也没有鱼了，麻子德财上山下河的两大武功，也尽数废了。本来他是属于五保户的，可以去镇上集中供养，可是麻子德财不愿意去，他喜欢呆在家里，尽管年纪很大了。听村里的人说，麻子德财现在身体很差，常常是躺在床上，一两天都不出门。这让我想起，曾经在鱼床上躺着的那些鱼，红苏、石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