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像我头顶的那一朵云,庇护我六十余个春秋之后,飘走了。
他的庇护,如撞洪钟,竭尽全力;他的庇护,寸草春晖,不辞辛酸。在他庇护下,我们兄弟像一株株小树,青翠欲滴,茁壮长成。
飘走时,带着余温,看了最后一眼“小树”,悄无声息。
在送走父亲的日子里,我们这些绕膝的“小树”,不是没有悲伤,更多的是感激与怀念。
年轻时,他也曾走南闯北,像我们前几年说的“下海”。
那时,他年轻,身单力薄,又无资金,与他人“合伙”。虽然记着账,但他“看看明的,摸摸平的”——斗大字不识一个,只知道哪里有钱挣就往那里闯。别人不敢干的,他敢,生不怕死不怕;别人嫌弃的,他尽数包揽,苦不怕累不怕。结账分红时,他这只“瞎眼老虎”落了个两手空空——吃了哑巴亏。
力气换来的教训对他自己来说,没有一点用处,唯一能争取的,是让子女读书识字,做个识文化的人。他砸锅卖铁,不遗余力。
我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考入初中的,那时正当“天灾人祸”的三年,我们哪里还有什么东西没吃过?山上挖来吃,水中捞来吃,树上摘来吃,尽管吃得“很多”,父亲还是得气肿病了。母亲说:“父亲走路时,脚也拖不动。”可是,星期天下午回学校时,他总要看看我的米袋子,并一再叮咛:“不要太节约,饭一定要吃饱啊!”平时刚强果断的父亲,这时变得婆婆妈妈了。
我知道,这是父爱对我的独特表达形式,他看不明白我写的东西,没有办法检查我的作业,只能在生活上对我关爱有加。
我知道,父亲的用意很狭隘,吃饱了才能安心读书,将来做个识文化的人,至少不吃他吃过的哑巴亏。
母亲是簸箕,父亲是锄头。锄头勤勤地挖,簸箕牢牢地装,“贤妻何愁家不富”,父亲信这个教条。可是到了该富的年龄,并没有富,留在人间唯有三间瓦屋与六株“小树”。对三间瓦屋,漏雨了,他也不当一回事;对六株“小树”,尽管生长了,他仍辛勤培育。
“小树”长成了“大树”,他似乎完成了历史使命,在我头顶停了停,飘逝了。
我抬头看着他的遗像,像看头顶的那一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