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小情人，可从上小学开始，我对父亲就一直怀有偏见，甚至有点怨恨。记忆中从来没有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在父亲面前撒娇过，父亲的严厉让我畏惧，甚至在他面前不敢大声说话。

　　那时候，父亲带着我和两个姐姐在县城工作，农村老家那边住着母亲和智障的哥哥。母亲不在身边的日子是那么的寂寞与清苦。二年级开始，父亲便嘱咐姐姐教导我自己动手洗手帕、袜子之类的小东西。十岁左右，煮饭、炒青菜等简单的家务活对于我来说已不是什么难事了。依稀记得一个寒冷的星期天，同学到家里找我玩，看到我正费劲地用冻得红萝卜似的手浸在木盆里搓洗自己的衣服，惊讶的表情不亚于发现新大陆，她甚至问我：“你是领养来的吧？你爸爸怎么让你干大人的活呀！”我故作轻松地告诉她：“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嘛！”

　　入夜，同学的话总在耳边萦绕，也许我真的是父亲从垃圾筒里捡来的吧？难怪他要让我做这么多事情，一点也不疼爱我——每回考试，他总爱把我的成绩和楼下同事的儿子相比，每每得到了老师奖励的小本子、奖状之类的，父亲这一天便心情大好，酒也喝多一盏，然后乐颠颠地拿着“胜利品”自豪地到楼下“炫耀”。可如果我哪次考得不好，父亲便阴沉着脸，家里空气顿时沉闷得令人窒息。而对于智障的哥哥，父亲却一直慈眉善目、疼爱有加。

　　日子如行云流水般过去了，我的书念得不好也不坏。聊以自慰的是唯有作文经常让老师当范文在班上宣读。十五岁那年，我开始长个子，勉强还算得上清秀的脸蛋，引来了班上几个胆大男生爱慕的目光，居然把“情书”夹在我的课本里，我骄傲而又率性，不屑一顾地把他们的“情书”交给班主任。

　　青春期的我，是寂寞而又孤独的，无人知晓我内心的秘密：刚分配来的年轻的物理老师，这个有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小贝牙，长得就像琼瑶笔下《窗外》里的男主人公，让我暗暗地喜欢上了他。日记成了我宣泄青春秘密最好之处。我甚至可以把我最头疼的物理在短期内快速念到最好。

　　然而，父亲很快发现了我锁在抽屉里的秘密，他怒不可遏，如临大敌，甚至扬言：以后我再不好好读书，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就要让我停学。我成了家中众矢之的，成了“问题少女”。

　　没有人能理解我，也没人能读懂我，我更沉默了，愤恨的沉默！我甚至企盼着快快长大，离开这个让我窒息、压抑的家。我开始着手策划一场离家出走的方案，以此来证实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女儿，他到底爱不爱我？

　　机会终于来了。一个星期六晚饭后，家中正巧无人，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信，放在小方桌上，大意是对这个家无可留恋，要离家出走之类云云。我趁机溜到小河边的菜地里，四周除了虫子的鸣声，就是空旷的菜地。躲在菜地的一棵大树后面刚好能看到家里的阳台和窗户。将近九点，大约父亲发现了桌子上的信，家里顿时乱作一团，我听见姐姐叫唤我的声音，接着父亲的身影在窗前立了会儿，灯光就灭了。我甚至听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渐渐地走远了。我又累又困，靠在树边上居然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发现家里的灯还亮着，父亲的身影还在窗前晃动，蚊虫不停地攻击着我。躲藏了大半夜的我忍受不住蚊虫盯咬和饥渴，开始想念不远处还为我亮着灯光的温暖的家。伸展一番麻木的双腿，终于决定回家。当我像游魂一样，鼓足勇气敲开家门，父亲一把紧紧地搂住了我。我听到了他哽咽的哭声，是发自心底里的颤抖。

　　第二天一早，接到邻居口信的母亲从老家赶过来，含着泪告诉我：我当然是父亲嫡亲的女儿了，昨晚父亲守在火车站直到凌晨三点才回来，父亲如果不爱我，就不会把我带到城里来上学，每年还要交纳不菲的外乡费，为此他连烟都戒了，一个大男人带着三个女儿又当爹又当妈的，哪有这么容易？至于智障的哥哥，父亲觉得亏欠他太多太多。父亲深刻感受到没文化的苦，希望我们姐妹从小就自强自立，考上大学，将来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是他此生的心愿，所以对我们一直很严格、苛刻，没想到我会因此离家出走。

　　如今父亲年纪七十有六了，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严厉与不近人情，八岁小儿甚至可以和外公肆无忌惮地“斗嘴”，爬到他的膝盖上乱捣蛋一番，那种慈爱的模样让我记不清他当年的严厉。偶有我的“豆腐干块”在报刊上发表，他总是戴上老花镜，坐在阳台上认真地阅读，然后豁着缺了门牙的嘴，笑眯眯地对母亲说：“我早就说咱家这小娜妮是块好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