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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可以侍奉的孤独

来源:今日江山    作者:del_user_4409     时间:2011-05-18 09:49:21    「我要投稿

  人是动物,女儿说,不是植物,不能总是“种”在家中。家人同声附和,都说“对对对”。

  于是,为我租了屋,在南中国海岸边的一个渔村,让我做“动”物,到温暖的海南过冬,躲避一直困扰我的哮喘。

  沙滩上,脚印一串串;岸边,椰树三五棵。在三亚湾海滨,我享受着阳光、空气、蓝天、白云。这些自然界的慷慨馈赠,在大陆的许多地方,已经有钱买不到。

  我轻松地呼吸着吹过海面的清新的空气,像空气一样轻松;自由地在沙滩上走来走去,像鱼在水中一样自由。我第一次不再牵挂肺的存在,找回了一个正常的健康人的感觉。

  深深地吸一口气,慢慢地吐出去,一种舒心畅肺的享受,享受的不仅是大自然,还有儿女们的孝心。

  一个老妇人从眼前慢慢走过。我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想起了我的母亲,我的同样饱受哮喘折磨的母亲。可是,我已经失去了把这种享受奉献给母亲的机会。要是健在,她今年90岁了。

  母亲出生在仙霞岭山脉的一个贫穷的大山中。10岁时,她早年守寡的母亲把她带出山沟,来到三水交汇的清湖小镇。母亲是15岁到一个徽州商人家中做媳妇的。从深山老林来到繁华商埠,她当然不会想到,自此以后,生活的磨难会一直跟随着她。

  在我10岁那年,被打入“贱民”阶层的父亲被送到一个砸石场服苦役。大难临头的这类家庭,能不能维系就看母亲。母亲就像木桶的铁箍,没有了它,一个家就会四分五裂。有着山一般性格的母亲默默地承受着山一般的重压。母亲坚守着母亲的岗位。当父亲终于从遥远的异乡放回时,好比被打散的部队重新集结,母亲保住了这个家。

  母亲一生吃了不少苦,15岁就完婚。前面三个孩子都没有带大,后来才有了我们兄妹五个。生养过八个儿女的母亲,等于一辈子都给了儿女。终于把我们拉扯大了,她自己落下满身的病,最严重的就是哮喘。

  冬天一来,母亲的哮喘就要发作,日夜都斜靠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每当在母亲床前看到她象上岸的鱼一样难受,我都会生出一种歉疚和无奈。

  解放那年我5岁,为了躲避国民党败兵的抢掠,母亲领我们兄妹跑到深山去避难。我骑着母亲的脖子,涉过一条小河。已经快到岸边,母亲脚下一滑,我被摔到岸上,母亲倒在水中。她上不了岸,在水中浸泡了很长时间才获救。母亲当时正怀着弟弟,哮喘的病根就是那时落下的。

  家乡的海拔高,山区又特别冷,哮喘就一直折磨着她。许多年前,有医生告诉她,如果在海边,她的病症会轻得多甚至消失。自此以后,她一直向往着大海,她的一生的愿望就是看一次大海。

  我一直想满足母亲的心愿,但没有实现。早先是穷,后来可以了,却总有些缘故让她不能离开老家。总以为以后会有机会,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耽搁下来,后来是她病重住院,直到终老,母亲都没有到过海边,没有闻到过大海的气息。

  母亲弥留之际,我和弟妹们都在床边。母亲忽然醒过来,睁开眼睛,说:“我梦见大海了!”我破涕为笑,对她说:“您把病养好,这回我一定陪您去,我们兄妹为您在海边买套房。”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对我说:“你的上门牙掉了一颗。先出先掉,我记得你最先出的也是这一颗。”过了好一会儿,她又补了一句。我默然流下眼泪。她把手压在我的手背上,拍了拍,说:“孩子,妈不能再给你烧面条了。”

  在我去省城上大学以前,每年的正月初一和我生日那天早上,母亲都会给我烧一碗鸡汤面。上世纪60年代劫难降临中国,我被打翻在地。第二天,我就要被一大群人拉着推着挂牌戴帽牵去台上批斗了。就在这天晚上,突然门外有人喊我的乳名,我疑疑惑惑地开门,果然是母亲。我不知她为什么大老远从乡下赶过来。第二天一早,她就要回去。临走时她说:“昨天是你生日,我来给你烧一碗面。”

  我默默地坐在窗前。我真后悔昨天她进门时我还吼她:“没事你跑这来干什么!”许多年之后,每次祭奠她,我都会想起这句话。为了这句话,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但是时光不能倒转,懊悔和自责常令我在她的墓前长跪不起。

  母亲在医院只住了两天就永远离开了我们。大哥曾经说过,百事或可缓,尽孝莫拖延。现在,母亲不在了,父亲也不在了,父母的兄弟姐妹们都不在了,连说这话的大哥也不在了,要尽孝都没了对象。

  长辈在时,有时会觉得是羁绊;真不在了,我却感受到一种异样的孤独,无人可以侍奉的孤独。这也许是这些年我常常梦见母亲的原因。

  不知什么时候,一轮圆月已经贴在湛蓝的天幕上。三亚的天,蓝得很认真,蓝得像个天。满天星斗让我想起儿时的夏夜的星空,母亲给纳凉的孩子们不停地赶蚊子……

  母亲,你从来没有说过爱,你甚至不知道有爱这个字,但你一生给我们的都是爱。现在连我自己都快要走完人生旅途时,我要对母亲说:母亲,我很感激您做了我的母亲,如果有来生,请您还做我的母亲,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侍奉您的机会。

  夜,已经很深,沙滩上空无一人。最后的红眼航班也飞过去了。在海浪的拍打声中,在皎洁的月光下,我沿着水边慢慢地走回去。走进渔村,先是一只狗吠叫,接着其它狗跟进,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响彻夜空。这种情景,让我觉得彷佛回到了浙西名胜江郎山下的老家。

  家乡天转暖时,我会回到江山。我要带一只最大的海螺回去,把它放到母亲的墓前,让她听一听大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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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郑小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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