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我去江山博物馆，瞻仰我的老师——郑仁山先生的画展。漫步展厅，细细品赏那一幅幅书画、一方方金石，山水树石，飞瀑流泉，苍松翠柏，梅兰竹菊，一样灵动鲜活，都有无限的情致。我仿佛又看到了先生在运指，又听到了先生在呼吸，觉着自己又在与先生晤面细语，翩翩思念油然而生，对先生又心向往之。
郑仁山先生生于晚清，父亲是晚清最后的武举人，但他没有随父习武，而是改而从艺。民国初期，先生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后先是在杭州、上海等地学校任教，解放后，又回家乡在江山中学、原江山初师、原江一中教学。早年先生步入画坛，就从师艺术大师刘海粟、马公愚、丰子恺，耳提面命，受益多多。先是笔画，一画就是十余年，后见到谢公展用拇指蘸墨而画，精妙绝伦，为之心动，也来了兴致，于是又多了一支笔，横涂直抹，用指写字作画，终日磨练，把手指使用得如同画笔一样硬朗和俊秀，自然就成了自己的一门擅长。先生也多有画坛良师益友，艺术大师潘天寿虽比先生年纪略小，但先生却把他当作自己的师长，向他讨教与之切磋，琢磨成器。正是坚守这种谦和与淳厚的秉性，博采众长，自成天地，使先生的书画艺术走进了洵然境界。年长日久，画艺也斐然，多有画册问世，又办了多次个人画展，先生终成自家面貌而崭立在一个时代的画坛。
先生原名淳生，后改名仁山，字止安，取号江郎山人，又称三山老人。其名有山，其号又有山，或许这就是他与家乡江山扯不断的情愫情怀。家乡确实好山好水，一座座峰峦就有一段段朗朗上口的故事，一条条溪流也是一曲曲娓娓动听的歌谣，仁山名字仿佛就成了他的人生选择、命运的喻示。“仁者乐山”，心仪于山，忘怀于山，泼墨于山，于是，家乡的山水就是他书画艺术的母语，江郎山那三片撑持天地的巨石，始终就成了他书画创作的命题。正如他所说：“江郎山，我一辈子也画不够啊！”一方山水养育一方人，正是家乡的好山好水滋养熏陶，也凭借自己对艺术的睿智与坚韧，他创作的书画指笔凝重而又沧桑，墨境浓厚而又枯淡，画面老辣而又雅拙，总是散发着一种苍润相生、刚柔相济的艺术风格，让我们在他酝酿的山水艺术诗情画意里，感受到故土家园的沧桑浑厚。从家乡的山水间走出来，终于走进了一个返璞归真的艺术世界，先生一生爱山画山，自然就成了家乡人心灵中的一座艺术大山。
认识先生，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我上初中就读原江一中时，他是我的美术老师。那时先生已是暮年，虽一头梳理精致的银发已稀少，但那山石般的脸盘上戴着一副玳瑁色的大眼镜里，总是神采闪烁，俨然就是一派学者的风度。先生已是名声大振，又是人民代表，自己能在他席下当学生，对他是高山仰止。但他授课时，倒是十分随和，给我们上的是美术，其实授给我们的是美育。课余课间操时，见他又打起太极拳，玩起太极推手，教老师也不拒我等学生。我有幸与他玩太极推手，但总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推倒，才感应到他千钧之力的身手。
那时，我上课的教室离先生的工作画室才几步之遥，闲时也经常去走走，看他作画，听他教诲。先生也是性情中人，全然没有大画家的架势，他常拿出他的画册，给我拉杂那些画作和画事，有时一来兴致，他就运指用笔，让我亲睹到他落笔泼墨一挥而就的潇洒，甚至会手把手教我画梅画竹，使我感受到绘画艺术神奇美妙的魅力。那情景，先生不只是把我当作学子而已是当作他的弟子了。虽然我辈儿时喜欢涂鸦，但生性笨拙，难能造就，而他的挚挚情怀，已使我深深感受他的仁爱之心。
世事总是风风雨雨，并非如人所愿的诸般顺遂，在上世纪那场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运动中，这么仁慈的一位老人，也受其冲击，蒙受大难。且不说被打成另一类忍受清理的苦楚，那些自己穷尽一生的画作连同珍藏家中多年的古董被扫地出门、洗劫一空，也该是一种多么撕心裂肺的伤痛啊！但先生是一个像山一样豁达的人，人生境遇的不幸，却使他愈加淡定：即使遭遇劫难，还是一往情深地守望自己的笔墨春秋；纵然置身在一片红色海洋里，还是在孜孜追寻自己心田中那片山水的绿意。我至今还记得那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先生找到我家的情景，他是特意来赠送他新近刻就的毛主席诗词印章作品的。他的到来，使我很诧然，见到他的作品，我却很惊喜，而临别时他的一句话，更是让我记住了一辈子。他喃喃地对我说：“都说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而我还没有解放啊……”先生的一声叹息，让我万分感慨，我顿时感悟到，先生纠结，不也是那个时代的纠结吗？而后不久，先生笃笃期盼的日子终于不期而至。山又清了，水又秀了，世事再也不会那么诡谲乖张，人生的甘苦也已了然，又遇上了一个绿风拂面暖意溶心的时光，先生更是倍加珍惜。于是，沉潜往复，在山水风光里运指握笔，泼墨作画，自然又多了一份好心情。那时，先生画作多多，又是出画册，又是办画展，还把自己毕生精心创作的多件书画印章作品捐献给政府，画心爱心，一样洵美；那时，先生更有频频佳音，不仅当选上了江山首届政协副主席，而后又实现了人生夙志——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是先生书画人生的得意之作，更是沧桑岁月对一位艺术老人的崇高礼赞。
耄耋之年，人老了，但山未老。那山依然是青葱叠翠，老人又觉心还未老。有个好天气，先生总会让人搀扶登上西山之顶，在松林的草坪上领着跟他上山的晚辈后生打起太极拳。有几回，我也来了兴致跟他上山，看到晨光中老人挥拳打太极的身影，就觉得他就是云蒸霞蔚山林中的一棵不老松。人在林中，林在山中，那份惬意，那种豪情，真令人陶醉。
先生打太极拳的那一招一式，让我联想到他下笔点画的波撇曲直。书画艺术与太极拳本无阻隔，总是融会贯通，都说书画是纸上的太极，那么，挥动太极，使丹田之气，一往如注，直送毫端，指点江山，那太极拳不就是天底下山水间浑然天成的书画吗？呼吸天地之灵气，运手笔端之神奇，放达胸臆之心绪，书画山水之情谊，先生一生修炼身心，劳作不息，收获到的就是一个恬淡平静而又丰富充实的人生。古曰“仁者寿”，先生历程三朝，得寿九十，就是印证，就是回应！
今天，先生离开小城已近三十载了，有山水相随，有松柏相伴，有花鸟相知，先生一生走得都踏实。先生已走，但他的书画人生还留在他的人生书画里，还留在我们晚辈后生的心田记忆里。江山依旧，一年一阵又新绿，如今先生生前情有独钟的那座江郎山，也是愈加充沛朗润了，虽然此山已不仅仅为江郎独自坐拥，已美美为世人共享，但让江郎、让江山名震世界誉美天下，那也是先生一生往来的夙愿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