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风又绿江南岸。
不知为何,1949年的春天竟来得这么早、这么快、这么春意盎然、春风万里。这对于兵败如山倒的蒋介石政权来说,无疑加速了内心的凄惶、悲凉和不堪回首。
上海市警察局黑黝黝的大楼依旧阴森死冷。刚刚就任上海市警察局长的毛森此刻斜倚在大沙发上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
毛森,国民党军统头目,双手沾满了革命志士的鲜血。不久前,他望着离他而去的前任局长俞叔平然失色的面容,曾有过一阵子得意和自鸣不凡。在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关头,他能受命于危难之中,可见委座对他的信赖和器重。他呢,自然想力挽狂澜既倾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来报效党国,所以,上任伊始,他一方面扩编了特务组织,强化特务统治,连警察局内部也成立了什么“保密防谍组”、生活指导组”,控制警员的思想动向,并调派军统嫡系人员委任分局局长,安插亲信,扶植反共势力;方面则疯狂地镇压上海人民如火如茶的革命运旧紧搜捕地下党员和革命群众。他曾狂吠,说上一千条马路,他毛森就有一千个特工人员,谁也逃不出他的手掌。
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中国历史容不得螳臂挡车。
正当毛森辗转反侧在大沙发里时,有人轻叩房门。
“谁?”毛森从沉思之中猛地惊起,厉声问。
“是我,郦俊厚。”
“进来。”
郦俊厚轻轻地推门,一脸媚笑,却又有几丝惶恐他是毛森的亲信,曾任“飞行堡垒”副总队长。此次登虹口警察分局的局长宝座,当然趾高气扬。他在要害部门安插亲信、设坐探、加紧内部控调查甄别,以及捕杀共产党员等诸多方面,均深获上司的赏识。
毛森目光冷峻地逼视部下,问:“何事?”
“局座,我在虹口分局抓住了一个内部变节份子,这也是您要我们加紧内部控制的结果。”
“唔,讲得具体一点。”
“虹口警察分局户籍股警员高学哲是赤化分子在我软硬兼施下他交代了共党的地下组织‘爱主大同盟’的内幕。”
“嗬?!他说些啥?”
“中共华中局社会部公安处侦察科派了钱相摩海领导这个大同盟。”
“其他成员也都有了底吗?”
“都一目了然。”
“好!马上行动,务必一网打尽。”
1949年5月10日凌晨,毛森出动大批特务,逮捕居住在外滩理查大楼的钱相摩,接着又相继逮捕“同盟会”成员、虹口警察分局三股警员王尧仁、白振清,总局调查科警员张春泉、张谦益四位同志。
对于这个胜利,毛森是相当自负的。他召见郦,嘉奖他说:“俊厚啊!破获‘爱国民主大同盟’有功,我晋升你三级,并委派你调任黄浦警察分局局长!”
“谢谢局座的栽培。”郦俊厚喜出望外。
“审问钱相摩结果如何呀?”
“哼,死硬派I我们严刑逼供,可他……他的胸脯被电刑烙出一个焦糊的坑,昏死过好几次。”
“那末,那个王尧仁呢?还有叫张什么来着。”
“王尧仁双手的指甲全部被拔掉;张谦益已经遍体鳞伤,可始终没吐一字!”
“看来共产党已经钻进我们的心脏!警察局里肯定有大量的共产党员。这样吧,就利用你调任的契机,你们局开一个欢送会,开得隆重一点、热烈一点、排场一点,我亲自参加,也命令你局全部人员也一定出席,我要看看哪个赤化分子能逃过我的目光!”
“要不要摆上几十桌?”
“好。在如此非常时期里,你我要恩威并施。”
“遵命。”
果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二)
1949年5月,国民党上海警察局内,风声鹤唳,上上下下惶惶然,不可终日。达贵阔佬们纷纷携家出逃,大有树倒猢狲散的光景。
就在这个时候,虹口警察分局却出人意料地传出一则举行欢宴的通知.说是欢送郦局长调任黄浦警察分局局长,通知硬性规定,全体警员一律参加,不准请假。
是夜,战斗在虹口警察分局的二十七名中共地下党员,为了迎接上海解放,正进行着秘密会议。
中共虹口警察分局地下党支部书记王治安在如豆的灯光下,神态严肃,口气坚决:“同志们,决战的时刻马上就要来到。人民解放军已经打响了进攻上海的第一炮,解放上海指日可待。在这个黎明时刻,一定要遵照上海‘警委’的指示,发动全体党员,以警察身份为掩护,利用工作上的便利条件,摸清国民党淞沪司令部、防空司令部、中统上海办事处、中统局情报联络站、宪兵九团等十一处的机构人员,对十二处特宪机构、十四处驻军所在地和二十五处联合国办事机构及其外国宗教团体机构的位置、内部组织系统、人员动态等资料,还有保甲编制、反动道会门、地痞流氓头子、恶霸、义务警察等一系列敌情资料。所以,任务相当艰巨。
虹口分局政治组警员刘明道接口说:“我们还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去营救被捕的同志、保护武器装备以及档案材料。”
王治安问:“姚雪琴同志脱险了吗?”
“脱险了。”刘明道说。
姚雪琴是上海市立师范专科学校的老师、中共地下党员。特务正在四处追捕她。那天下午2时许,王治安对正在白渡路道口值勤的刘明道说:“姚老师处境非常危险,赶快通知她转移。”
“是!”
姚雪琴得到消息以后,迅速转移别处,才免遭毒手。谁知没几天,特务又嗅到了她的藏身处,又要逮捕她。刘明道获悉情报以后,又一次伸出援助之手,让搜捕者又一次扑空。数日后,不甘失败的特务第三次侦悉到她隐蔽在吴淞猛将弄内。鉴于上两次的失败,这一次,他们采取丁闪电式的行动。刘明道已来不及通过组织去转告,自己警务在身脱身不得。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台子上的电话机。然而,满屋子的军统特务都似警犬般竖起了耳朵,他顾不得自身安危,断然拎起了电话机,向姚雪琴的住宅发出“迅速看病”的暗号。
刘明道对王治安说:“姚老师已经在交通员的护送下安全抵达解放区。”
王治安环视着大家用电器,语重心长地说:“现在是黎明前的黑暗,大家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国民党濒临末日,会以百倍的疯狂来镇压革命人士。过几天毛森摆下的宴席就是一个异乎寻常的举动,看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呵,其中一定有名堂。或许我们中有人出了漏子,有什么破绽被敌人抓住了,敌人用意不善,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大家都同意这一分析,毛森的鸿门宴凶多吉少啊!但是形势再危急,压在肩头的任务刻不容缓地要去完成。
王治安说:“现在有一件事必须完成,那就是马上搞到虹口分局内部员警编制、武器装备和巡官以上人员的详细情况,不知哪一位同志挑此重担?”
大家的目光集中到贾春山身上,因为他与保管机密材料的政治组副组长杨汉星同在一个办公室里,有一定的有利条件。
贾春山爽气地接下任务,说:“我保证在毛森的鸿门宴之前将东西搞到手。。
“凡事要小心谨慎。”大家异口同声地叮嘱。
贾春山开完会回到家里,想了一个通宵,最后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贾春山格外同杨汉星套近乎,马屁拍得让杨汉星云里雾里,认不清自己是谁了。到了下班时,贾春山说:“组座,我们谈兴未尽呀!”
“你的意思是……”
“我们喝酒去!昨天我搓麻将捞到点外快。”
杨汉星独爱杯中之物,听说有酒,立刻眉开眼笑,说:“老是你破费,今日我来请客。”
“哟!这不见外了吗?组座肯赏光,我求之不得呀!以后仰仗你的日子多着哪!走走!”贾春山拉着杨汉星就往外走。
“好,待我披上大衣。”
贾春山心里清楚,存放机密材料的保险柜钥匙就在杨汉星的大衣口袋里。一个念头急遽地在脑际闪过;不能让他穿走大衣。他急忙拉住杨汉星的胳膊,说:“啊呀呀,都什么天气,还穿大衣。”
“你不知春寒料峭吗?”杨汉星弦外有音。
“你我之间早已是春意融融?再说,几杯下肚,身子岂不热血沸腾?”
“嗳,兄弟我最近身体不适。”杨汉星似乎非要穿走那件大衣。
贾春山将心一横,无奈地说:“好好好!五月份的天气,穿着大衣上街,倒是挺出风头的。”
杨汉星困惑地盯住贾春山足足有几分钟,然后一摆手,跟贾春山走了。
附近一家小吃店,这是虹口分局员警们常常小酌的地方。
两人坐定,店家端上酒菜。
贾春山替杨汉星满满斟上一杯,说:“组座,酒逢知己,我们一饮而尽。干!”
“干!”杨汉星一仰脖子干了。
贾春山又斟上一杯,说:“汉星兄啊!局势对我们实在……唉!毛森局长竟有雅兴大摆宴席,替鄙局长饯行……来,干!”
“干!春山啊,毛局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听说我们分局里山了不少共党!”
“真的? ”贯春山故意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听郦局长说,那些共党分子相当顽固,相当……嗳,不谈了,喝酒喝酒。”
杯来盅去,不一会儿,杨汉星已经烂醉如泥了。贾春山不禁暗暗高兴,他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轻声呼唤:“组座!汉星兄!组座!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不不!我……没醉,你……我……再干…干!”杨汉星扑倒在台子上,咕哝着。
贾春山雇了一辆黄包车,将醉汉送回家中以后,马上返回办公室,从杨汉星的大衣口袋里取出保险柜钥匙,飞快打开保险柜,将一本列有警官、特工人员的花名册取了出来,藏入怀中,立即赶回家里,争分夺秒地连夜抄录。到了凌晨三时,抄录完毕,他又潜入办公室,将花名册完璧归赵。神不知,鬼不觉。
翌日,贾春山若无其事地迈进办公室,一抬眼便见杨汉星慌慌张张地在大衣口袋里乱摸,见钥匙尚在,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一回头看见贾春山,满腹狐疑地盯住贾春山的眼睛,欲言又止。
“组座,有什么事?”贾春山明知故问。
“你昨天捣的什么鬼?”
“我……没有呀?”
“哼,你趁我酒醉时,翻了我的大衣口袋。
“你可不能冤枉我的一片好意。”
“呸!明确地告诉你,你动过了我的钥匙!”
“组座,你言重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明明我的钥匙放在左边口袋,现在跑到右边口袋里来了,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贾春山不由大吃一惊,难道昨夜匆忙之间会放错口袋?不,决不会。当时自己注意到口袋的方向,认准是左边那只口袋!看来那个家伙有意恫吓!他冷冷一笑,说:“组座,或许是你记错了,反正本人胆小得很,绝对不敢乱说乱动。再说,这事上峰追究起来,你我谁也吃罪不起呀!”
几句话说得杨汉星哑口无言。他心里非常明白,在当前非常时期里,上峰若是知悉了喝酒误事,恐怕连脑袋也保不住。所以,他想了一下,说::好了好了,这件事就不谈了。明天晚上的酒宴可不能让毛局长小看了我们分局呀?”
“是。”贾春山响亮地答应着。他告诫自己:形势严峻、要提高警惕,万一发生意外,共产党员要发扬·木怕牺牲的革命精神,绝对不动摇变节,绝对不能暴露党的机密。
(四)
5月11日傍晚,虹口警察分局的中共地下党员们,一踏进分局大门,立刻感到气氛不对;大门岗哨全部撤换,进出人员受到严密控制,只准进不准出,大院内外随处可见来回游动的暗哨和特务;分局里大小头目一个个剑拔弩张,如临大敌,空气紧张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地下党员们早已作好临危不惧、处惊不乱的思想准备,从从容容地入了席。
大院里满满当当地摆了三十桌酒席。时针刚指七点,就听得一声咋呼:“毛局长到!”
警察局长毛森带着军统特务、保安处长黄炳炎、军统特务、刑事处长郑庭显、政治处长姚恺如等一帮亲信,旋风般地卷了进来。
毛局长亲临,一定有啥名堂。大家正在猜测,果然,酒过三巡,毛森虎着脸,霍地站了起来,他背着双手,一言不发地在席间来回踱着,鹰隼似的目光阴森森地横扫全场,整个大院死一般地寂静,警员们陡地把心收紧了。
“啪!”毛森一拍桌子,声色俱厉地吼道:“你们中间有人参加了共产党!谁参加了共产党,开过什么会,我全都知道,因为共产党内有我们的人。”他又说:“主动自首的,要钱的给钱,要黄金的给黄金。检举他人的,马上晋升三级,还可以保送去台湾。如果拒不自首,或者包庇他人———”他做了个下劈的手势,杀气腾腾地说,“格杀勿论,不仅杀其本人,还要杀其全家!到那时,嘿嘿,别怪我心狠手辣,我毛森对异党从不心慈手软l”
一帮特务狐假虎威,贼眼漓溜地窥视着每个人的动静,企图从中发现疑点。
突然,毛森走到三股警员围坐的桌前立停,凶狠的目光狼一般地依次逼视着每一个人,这目光久久地,死死地盯着人不放,仿佛要把对方的心勾出来看个究竟。
毛森这一手乃是故伎重演,是他的看家本领之一,人称“三吓头”。但是“三吓头”只能吓唬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吓不倒革命不怕死的地下党同志。毛森盯了半天,什么破绽也未盯出来,幸亏郦俊厚头脑活络,立即命女警员替毛森敬酒,总算打破了僵局,王治安、贾春山、刘明道等地下党同志沉着镇定,趁此机会,机智地率警员也向毛森敬酒,而后互相举杯欢饮,谈笑风生,毛森制造的那一阵恐怖气氛,顷刻消失在觥筹交错之中。
“鸿门宴”以后,毛森依旧利用叛徒高学哲的口供,在穷途末路时作了孤注一掷;在警察局内部严密侦查,将有疑点的人立即逮捕。
5月13日,他逮捕了普陀分局地下党支部书记钱风岐、党员刘家栋、杨浦分局地下党员钱文湘和党的外围组织“互帮立功会”成员蒋志救四位同志,四人被连夜押往总局刑二科审讯。毛森企图从他们口中敲开警察局内地下党的秘密,专门组织了一批特务日夜审讯。钱风岐等四同志遭受了灌水、吊打、电烙,拔指甲、扎钢针等酷刑折磨,始终横眉冷对,视死如归,毛森气急败坏,亲自出马,依然一无所获。精疲力尽的特务声庸力竭地喝问:“说、快说,谁是你们的同党?”
“要问我们的同党吗?告诉你,老百姓都是我们的同党!”钱风岐铿锵有力的回答气得特务们嚎嚎直叫。
解放上海的炮声如春雷震撼大地,准备逃跑的毛森迫不及待地向革命志士举起了杀人的屠刀。1949年5月20日,钱风岐,刘家栋、钱文湘、蒋志毅被害在闸北宋公园(现闸北公园)。5月21日钱相摩、王尧仁、张谦益又相继被害。临刑时,烈士们高喊口号,面不改色。其时,离上海解放只有六天。
5月24日,人民解放军经过十二天的外围激战,先头部队已从西郊挺进逼近市区。这天上午,毛森匆匆召开分局长、科长以上警官会议,部署“应变”,任命陆大公为副局长、代理局长,下令烧毁档案文件,当晚七时左右,毛森下令将关在总局拘留所内的九名共产党员枪杀在后院,后带领一批亲信仓皇逃离上海。
上海解放后,党组织在虹桥公墓、宋公园等处找到了烈士的遗体,烈士们无不伤痕累累。大多两手指甲尽被拔除,有的指甲缝中残留着折断的钢针,有的两手臂折断,其状目不忍睹.蒋志救烈士的遗体遗寻无着,据说已被肢解.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最深重的,地下党同志就在这最最深重的黑夜里,用鲜血和生命迎来了上海的黎明。烈士们的鲜血没有白流,他们永远活在上海人民的心中!